不過兩月餘,湘子廟街口一家書屋開張了,匾上寫著古樸而蒼勁的三個大字——大自在。


    店裏裝修全是我的主意,入口處除了上好的青石板外每隔一步修了五個尺寬的小水池,池中讓人做了絲絹的蓮花與蓮葉,池上負著當時極為昂貴的玻璃,自上而下能清楚的看著一池池水與栩栩如生的蓮。——意在步步生蓮。


    大廳並不是像傳統又規矩的擺放著方桌長椅,仿著江南庭院,做了幾個微型湖泊,湖泊與湖泊以江河連接,江河岸邊修以鵝卵、青磚石鋪就的路,架上做工精致雕工細膩的木橋,專門定製的檀木桌椅每桌每椅均篆刻大自在三字。


    即為書屋那自然是要有書的,嶽鍾琪派了劉明與達楞一起去書鋪買迴了不少的書。到底是同知府的大管家,在茫茫書海中尋得不少的孤本、珍本。即便是遇到這樣稀有的珍品,我也隻是一笑而過——在康熙身邊幾年下來,什麽好東西沒有見過?再者,雖名書屋書卻不是大自在的精髓。


    大自在所使用的所有茶具皆是我請人在耀州定製而成,杯胎薄而堅硬,釉麵光潔勻靜,色澤青幽,呈半透明狀,杯內陽雕蓮花,十分淡雅。二樓雅間裝修更加清雅,地毯之類自是不提,獨茶具更加繁麗,以蓮花、牡丹、芍藥、杜鵑、梅花、玉蘭等為雛形,依花為形,請的能工巧匠以玻璃燒製花狀杯,不單形似顏色也要相近。更重要的是,凡是在雅間消費的,均可將茶具帶走,作為大自在的答謝之禮。


    如此繁複的裝飾,照明著實是個問題,我想起現代的水晶燈,專門定做出不規則水晶吊燈,燈托上點起蠟燭,光線會被水晶反射,隻需點幾盞,屋內便很亮堂了。


    至此,流水的銀子花出去,換迴大自在的奢麗。墨跡與雲卷早已目瞪口呆。唯有雲舒與我相視一笑——她是極聰慧的,自是知曉大自在定位甚高,普通百姓隻怕是消費不起的。


    早先我也猶豫過,該是大開方便之門迎接全城百姓還是迎合權貴的心態?一番衡量,心中的天平早已傾斜。我盛著範安語的情,與她自是會多來往,連帶著也與城中貴女也有了關係,由此帶來的一些關係鏈我不能忽視。


    大自在實行現代的會員製,我著人做了很多張上好黃花梨木的卡片,每張都雕刻著精致繁複的花式。一張會員卡售價白銀百兩,憑卡方可出入,每位顧客的姓名會被刻在卡上並有著獨立編號。自大自在開張,擁有一張大自在的卡和花茶具便成為長安城內貴女們爭相炫耀的事。


    因為有著嶽鍾琪,自選址裝修一直順風順水,直到選掌櫃!我思忖著,大自在雖說廣迎天下之客,可女客居多,自是要選老實穩重的人才好,可當我見了來應工的四位掌櫃後便頭疼不已!一個姓趙,四十出頭尖嘴猴腮滿臉勢力、一個姓陳,三十好幾兩眼精光眼珠滴溜溜的轉、一個姓嚴,一臉憨厚可年歲瞧著也得是花甲之年另一個姓顧,瞧著估摸著二十出頭但隻低頭不語瞧不出心思。


    我隻挑著問了幾個最基本的問題,答是都答的出來,隻是趙陳嚴三位掌櫃每每眼底漏出的不屑和曼斯條理的音調令我心生不悅——我是對這些不甚了解,可如今就是這般的態度假以時日還怎麽管得了?未等我說話,雲舒款款說道,“想來幾位掌櫃也是這西安城裏頭做過幾年生意的老人了,饒是說到人情世故各位都是人精了。幾位也是別人推薦著來我們大自在的,我家小姐給你們開出的工錢也是你們原來主子開出的幾倍,怎的瞧著如此的膚淺?”


    四人登時一愣,沒想著立在我身後的丫鬟說話這麽不留情麵,一時間除了顧掌櫃外皆麵露氣憤之色。我衝著雲舒一笑,轉臉對著四人笑盈盈道,“讓幾位掌櫃見笑了,是我治內不嚴,”我略頓了頓,端著茶杯抿了口雲卷端上的六安瓜片,讓清冽的香氣充盈唇齒間,“不過,雲舒有句話說的不錯,我給你們開出的工錢是其他家的幾倍,你們來了四人也不是說我一定留的,總該是讓我瞧著你們有什麽本事才好。”


    說罷,一揮手,墨跡從後頭捧出來四本賬本來。我站起身,彈彈碧色裙擺上的灰,“四位得人舉薦,資曆自是不俗,我偶得這四本賬冊來,勞煩四位在半個時辰內,將這四本賬做好。”


    達楞一本一本將賬冊交到四位掌櫃手中,四人略將賬冊翻了翻,麵上出現各種各樣的神色。我一直在觀察著顧掌櫃,自打進門臉上就沒有什麽波瀾,瞅見賬冊除了幾次蹙眉外也沒再見其他神情來。


    我隻一口一口的抿著茶,墨跡在一旁沉默不語,雲舒雲卷兩姐妹臨著窗下各自捧著繡架趁著這個時間一針一線的繡著五色牡丹——雲舒一身鵝黃色蝶舞紗裙衣袖裙擺處滾著牡丹帶,青絲柔柔的挽了個傾髻簪了幾朵黃玉小花,散發隻用絲帶鬆鬆的束著,襯得她容顏姣好;雲卷身著湖藍荷間蜻蜓琵琶襟春衫下著同色裙褲,梳著少女常梳的雙平髻,初夏的陽光下更是顯得她嬌俏可愛。姐妹倆小聲你一言我一語的討論著繡圖,美不勝收。


    我放下茶碗,如此的美景不單我覺著賞心悅目,就連陳趙兩位掌櫃也是心猿意馬,一眼賬本一眼美人的瞥著,眼裏的貪欲好似看見肥肉的狼。嚴掌櫃怕是自持著年紀,瞧著陳趙二人眼中不斷流露出鄙夷之色,連連搖頭。


    “格格…”墨跡也瞧不下去陳趙,附耳悄聲說道,“這…”


    我揮揮手,正巧雲舒也遞過來個眼神,“俗話說,‘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可咱們哪有時間等著?墨跡,你也知道,若是掌櫃的出了問題,隻怕咱們的大自在也開不了多久呢。”說罷,暗地裏握了握墨跡的手,示意她心安。對雲舒,我總是不很放心,她聰慧、果敢、勤敏,據她自己說她和雲卷是個中產家庭的姑娘,因被人陷害,家道中落才為奴為婢的。但再怎麽家道中落,又怎能心甘情願的在幾個猥瑣的男人麵前拋頭露麵呢?當我提出這計劃時,墨跡連連擺手隻道不可,雲卷扭扭捏捏也是不願,唯有雲舒略一沉吟便應了下來。難道真是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


    墨跡蹙著眉,終究沒說什麽。我冷眼瞧著陳趙的醜態,嚴掌櫃的搖頭晃腦,以及顧掌櫃的低頭不語。


    良久,顧掌櫃反複翻了幾遍賬冊,像是下定決心般的抱拳道,“玉小姐。若覺著在下才疏學淺,大可直言不諱,何必戲弄在下呢?”


    “哦?”我挑起眉,一手有一下沒一下的搖著手中的檀木團扇,玉製的扇骨觸手生涼,“不知顧掌櫃何出此言?”


    顧掌櫃的臉一下子紅了,囁喏著說道,“玉小姐您弄錯了,我並不是掌櫃…我隻是長德興的…”


    我揚起手,打斷他的話,“顧掌櫃此言差矣,你的履曆我早前也都看了,”我故意頓了一下,掃了眼其他三人錯愕的鄙夷的表情,“不知顧掌櫃為何覺著我戲弄你呢?”


    “玉小姐,您給我們的賬本,前麵的賬沒有問題,可後頭的賬卻是對不上的,簡直就像…”顧掌櫃緊皺著眉,一把合住賬本道,“簡直就像小孩子胡亂畫的!”


    “那就是小孩子胡亂畫的。”我涼涼的擱下扇子,眼裏的光也冷了起來。


    顧掌櫃沒料到我如此輕易的就承認了,一時間驚得合不攏嘴,陳趙嚴三人登時憤憤起來,拍案而起道,“小孩子做的東西怎能如此呈上大雅之堂?你們分明是欺人太甚!”說完便要衝上來討個說法,達楞立時站起,如鐵塔般的身子加上兇狠的樣子,那三人瞬間沒了氣勢。


    我掩嘴嗬嗬笑道,“三位掌櫃都是做掌櫃幾十年的人,要說經驗,怕是遠超顧掌櫃吧,若是心無旁騖如何瞧不出這小孩子的把戲呢?”話音未落,我的眼神更加冷厲起來。“隻是,你們三位心都不在這本賬冊上,自然是瞧不出所以然了。你們三位,恕不遠送。”


    趕走那三人,大廳中隻剩下顧掌櫃一人。我們五人對他一人,令他局促不安起來,瞧著我的眼神也有了幾分的戒備。


    我抿唇笑道,“先前瞅著顧掌櫃一副寵辱不驚的樣子,怎麽這會子倒局促起來了?”


    “玉小姐說笑了。”被我這麽一嘲諷,顧掌櫃反而淡定自若起來,“先前同同益坊的陳掌櫃、達方遠的趙掌櫃、興勝齋的顧掌櫃這樣老掌櫃們一起應工,我也是覺著不過是來應個卯罷了。還請玉小姐萬萬不要再叫我掌櫃了。”


    “顧掌櫃,你在長德興布莊學徒八年,長德興六成的生意都是你拉來的,可你卻還隻是個學徒,想來是你遇人不淑吧?掌櫃,也隻是個稱號而已,隻是要是誰對你認可了。”我饒有深意的望著顧掌櫃。“你是願意迴長德興繼續做學徒還是為自己拚一把?”


    顧掌櫃直直的立著,深灰的棉布長袍,陳舊不堪。忽的,他撲通一聲跪下,“在下顧之言,願聽小姐差遣!”


    我長長的長長的籲出一口氣,與墨跡雲舒相視一笑——顧之言在西安城裏早是個香餑餑,想請他的店不是一兩家,但也每一家敢給他掌櫃之位,久而久之顧之言竟有了種懷才不遇的孤傲感。可巧在,他早年在長德興被人欺負時拉了他一把,從此,顧之言就把劉明當成救命恩人一般。此番,顧之言能來大自在,劉明自然功不可沒。可顧之言進來應工之後怎樣能留住他,著實費了我一番腦筋,也才有了後麵的一係列事情。大自在裝潢奢麗,意在告訴他,大自在實力不低;雲舒雲卷一身衣飾不比尋常人家正兒八經的小姐差,意在告訴他大自在待下人從不苛待;賬冊之事,意在告訴他顧之言要比很多人更加優秀,大自在更能發現他的長處,發揮他的長處!——扇骨上垂著的如意絡柔柔的滑過我的指縫,那樣的舒適感,令我笑顏如花。


    顧之言擔任大自在的大掌櫃後,著實將他的能力發揮出來,大自在在他的指揮下,有條不紊的開業了。我每到每月初一十五,將後苑月海亭敷以霞影紗,再以輕紗拂麵端坐亭中撫箏。極快的,大自在發展極為迅速,每到我撫箏那日,竟是一座難求。未到半年,大自在的名號,已是響徹西北。


    可當繁華退卻,每當夜深人靜時,心底某處還是會酸澀起來…


    我一直以為,我的一生就會如此度過,直到那人出現。


    “小姐。”雲舒裹著一身蜀錦泥紅描金棉衣,衣領上同色的風毛使她顯得成熟起來。“嶽大人來了。隻是,今兒隨著來的像是位大人物呢。”大自在一切步入正軌後,更大的喜事傳來,墨跡有喜了。我忙不迭的讓她去休息,服侍我的事兒如今早已交給雲舒雲卷。


    “哦?”我有些詫異,嶽鍾琪有一段時間不曾來了,今兒怎麽有空了?“今兒也不是初一十五的,是要我去接待麽?雲卷,去把那套竹葉青茶具取出來。”


    雲舒麵露難色,吞吐道,“不是的。嶽大人說,小姐用不著下來,讓我們應付就好,隻是知會你一聲。”


    我沉吟一陣,複而笑道,“也是呢。嶽大人都快把這當後花園了,哪有他不熟悉的道理呢?由他去吧。”


    待雲舒領命而去,我卻又好奇起來,是什麽樣的人使嶽鍾琪希望我退避三舍呢?好奇心驅使之下,我蒙上麵紗,將發上的琳琅卸下隻簪的那隻玉簪,打開門向樓下望去。隻一眼,我的心頓時跌入冰窖中——壯碩的身材,雖未著鎧甲可渾身上下散發著死神般的戾氣,國字臉上一道猙獰的疤痕。


    年羹堯!


    正在此時,雲舒在側問道,“小姐,竹葉青的茶具還要送下去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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