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場大雪後,元宵已過。


    吃罷元宵,嶽鍾琪說城南曲江池畔梅園中的金殿粉開的正好邀我一起去賞梅。我本不想去,嶽鍾琪對我的心,我怎會不知?——我這落跑福晉的身份,何曾不是一顆不定時的炸彈?可墨跡勸我,該說的總該說了的好。我轉念想想,我們主仆五人不可能一直在同知府上混吃混喝,總該有個營生才對。


    曲江池,王寶釧的傳奇愛情之地。雖名為池,卻因唐朝末年的動蕩池水早已隨著戰火幹涸了。一些風雅之士自己開墾出一片園子種上各種梅樹,待到梅花盛開時,煮酒踏雪賞梅,其中妙處自是不述。


    踩著厚厚的積雪步入園內,暗香撲麵而來,數不清的梅樹錯落有致,品種繁複。我用力唿吸著沁人心脾的香氣,隻覺得整個人都舒爽了。想是天冷,園中並不見賞梅的人,抬眼望去,隻有我和嶽鍾琪兩人。


    腳下的雪層尚未有人踩過,厚而鬆軟,走起來深一腳淺一腳的。嶽鍾琪看見了,一步跨到我麵前,對我說道,“你這麽走不累麽?可以踩著我的腳印走啊。這麽走著你的鞋襪可不得濕了,當心著受寒!”


    我麵上一紅,搖搖頭笑道,“沒事兒的。我覺著這樣挺有趣的。”


    嶽鍾琪不再說話,而是一眼情深的望著我。


    “嗯…嶽大哥,”我被他這樣的目光看的一陣心跳,忙偏過頭問道,“你若是走到前麵,不也得怕濕了鞋襪嗎?”


    “我?”嶽鍾琪收迴目光,一挑眉說道,“我常年習武,怎會怕這個呢?若是下了軍營,條件還不如這般也是過得的的。”


    我點點頭,自顧看向梅花——雪梅、六瓣紅、福壽梅、雪月花、金殿粉開的異常妖嬈,或白或粉或紅,或濃或豔或清淡,或直枝或垂枝或似龍遊,香味或濃或淡。——我忽然憶起,那年大雪,那年的探倚翠,窗外也是這樣的梅,身邊是那人的影子,耳邊是那人的軟語。寒風掃過,眼中一片酸澀。我連忙撚過一枝梅枝,為什麽還是忘不掉他?


    嶽鍾琪對我的異常隻做不查,他凝視著我手中的梅枝,曼聲吟道,“一度相逢一度思,最多情處最情癡。孤山林下三千樹,耐得寒霜是此枝。”


    我一下怔住,撚住的梅枝像長滿了尖刺。我沉吟一陣,腦中早已過了千百遍,心下有了主意,“清標百卉渺難攀,一任東風自往還。疏影黃昏人不識,一生知己是孤山。”


    “玉娘…”嶽鍾琪瞬時愣住,怔怔的喚我。


    玉娘?我癡癡的望著嶽鍾琪,還是第一次有人這樣叫我,不是玉兒,不是玉福晉,不是紐祜祿﹒玉珈。


    “嶽大哥,你待我主仆五人恩重如山,我打心裏感激你。”我盈盈拜下,止住了他未說的話,“你對我的心意,我也知曉。”嶽鍾琪眼裏迸發出欣喜的光,我連忙說道,“可嶽大哥,你是朝廷命官,將來的前途不可限量。而我,一個你連來曆都搞不清楚的女子,怎麽可以承你的厚愛?”


    那個人,將是我心底永遠的痛,可我又無法將他忘記。


    “我不在乎你的來曆…”嶽鍾琪抬起頭看我,目光灼灼,眼神異常的堅定,“與你接觸這段時間,我能看出,你是個好姑娘。以前的事,那已經是過去,我不在意更不在乎。”


    “你不在乎,可我在乎…”我偏過頭,避過他炙熱的眼,這裏雖然遠離京城,可我總是怕這兩千裏的距離不能阻擋胤禛的憤怒。


    嶽鍾琪麵上閃過一抹疑忌,很快消散不見,皺著眉鏗鏘道,“你是怕夫家來尋你麽?可別忘了,這兒不是京城,由不得他們放肆!”


    我搖搖頭,天家怎麽是能惹得起的?


    “嶽大哥,你的情我隻能領,卻不能承。”我攥緊手裏天錦繡梅的帕子,屈身拜下,“這樣的話,以後萬萬不得再說了!”


    “唉——”嶽鍾琪臉色逐漸變得灰暗,歎息一聲道,“罷了!我曉得你對我還是抱有疑慮,不過,玉娘,日久見人心。”


    我隻輕輕一笑,不在言語。嶽鍾琪也不提剛才的話,在前麵默默的走著,我也覺著好玩,踩著他的腳印,一步一步隨著他,走出去沒多遠就瞅見不遠處有座六角彩亭很是別致。更別致的是,亭中有美一人,正執筆作畫,身後立著兩名麵容姣好的丫鬟,各自捧著紙筆。


    嶽鍾琪順著我的目光看去,一恍說道,“哦?是陝西布政使範大人府上的四小姐。”言畢,抬步進了彩亭。我邊走邊觀察著這彩亭,三層樓沿精美絕倫,四根立柱不曾繪畫而是自下而上整根雕滿了各式梅花,著實新穎。亭內點著幾盆炭火,外頭白雪皚皚裏頭卻如春。檀木案幾上,小火爐中煮著雪水咕嘟咕嘟的,很是好聽。


    範四小姐也是瞧見了我們,擱下筆自案幾後繞出,盈盈行禮,“正想著這天寒地凍的,誰會來賞梅,剛剛兒茹嫣說有人在那邊兒說話,我還道是誰呢,原來是東美哥哥。”說完,笑盈盈的起身可眼睛終究盯著我。


    “哦。”嶽鍾琪略有些尷尬的一笑,順手指向我,“安語,這是我的朋友玉娘。”


    未等我說話,範安語已一臉玩味的看著我,我福身見禮,“玉娘見過四小姐。”


    “姐姐這話就見外了。”範安語一把扶起我,語笑嫣然道,“姐姐既然是東美哥哥的朋友那自然是我的朋友了。可別一口一個四小姐,這四小姐聽得我耳朵都快起繭子了!姐姐就叫我安語或者小四兒就好了!”


    如此嬌憨的小姐,我倒不知說什麽好了,隻好掩著嘴吃吃的笑著。若說範安語,與我以前見過的女子實有幾分不同,今日一身天水碧上衫下裙,不似其他女眷出門皆是披一件大氅,她著了件白狐皮坎肩,既保暖又輕便。十五六歲年紀,容長臉兒下巴尖尖的,柳葉眉,眼睛大而有神,少了幾分閨閣女子的嬌氣反之有著幾分男兒的英氣,一說起話來很是嬌俏可愛。——她這般打扮著實是費了心思的,不說別的,僅天水碧色的衣料在雪中梅中很是應景,發髻中簪的琉璃梅花簪,簪體是晶瑩剔透的白琉璃所製,朵朵碧玉梅花簇擁一起,實屬珍品!


    “聽聽!範大人可把你慣成什麽了!”嶽鍾琪無奈的笑道,轉臉兒像是對我解釋道,“範大人與家父皆是故交,倆家離得也不遠,自然往來的多些。”


    “我倒覺著四小姐這樣是極好的。”我即便再後知後覺也能瞧得出,範安語眼裏對嶽鍾琪的情愫。“不知四小姐剛剛在畫什麽?”哪裏是偶然遇見,隻怕是得了信兒今日嶽鍾琪迴來這兒,早早的候著了吧?


    見我岔了話題,範安語自然懂我的意思,伸手將我拉到畫前——這是一幅紅梅傲雪圖,隻是寥寥數筆卻是栩栩如生,梅的傲氣躍然於紙上。我輕撫著畫紙上的紅梅,喃喃念道,“牆角樹枝梅,淩寒獨自開,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四小姐畫的真好呢!”


    “你也懂畫?”嶽鍾琪定定看了會畫,輕笑道。


    我並不答話,若說懂那隻能說是略懂皮毛,畢竟在康熙身邊的那些年各種佳作都是見過的。範安語這幅說好也不至於,到底是倉促而作;說不好,也不盡然,隻是幾筆便能看出範安語是有一些功底在的。


    “嶽大人,玉小姐請喝茶。”在案幾旁坐下,剛立在一邊的丫鬟連忙斟上兩杯碧綠的茶水來。我舉杯啜了一口,反而沒有茶水的味道,唇齒間皆是梅花的香氣,茶香梅香像極了衝擊波,來迴震蕩。


    “很香吧。”範安語見我一臉訝異,自得的笑道,“別小瞧了這杯茶呢!是藝嫣每日清晨取不同梅花上的雪水和花蕊一起煮出來呢!那滋味最是沁人心脾的。”


    被點到名的丫頭報赧一笑,“四小姐謬讚了。”臉上卻不見讚讚自喜的神色,我暗暗佩服,範安語調教丫頭的手段確實不錯!


    “嗯。是不錯。”嶽鍾琪品了一口,也連連點頭,“著實費了心的。”隻這一句,也便沒了下文。


    聽到嶽鍾琪的讚賞,兩朵紅霞飛上了範安語的麵頰。少傾,抬眼看著我問道,“敢問姐姐如今住在那兒呢?今兒見了姐姐著實覺得投緣,以後可否再邀姐姐一同品嚐這梅蕊茶呢?”


    我不由得覺得一陣尷尬,該怎麽和範安語說?若是說在同知府,範安語會怎麽想?可她這麽問擺明了就是知道我真實的住處!她是布政使的小姐,從二品的官家小姐,我可是萬萬不敢得罪的!一時間,各種主意在心裏百轉千迴。


    “玉娘是我在潼關救起的。”嶽鍾琪淡定的擱下茶杯,淡淡的迴道,“她在西安無親無故,我便讓她住在我府上了。”


    瞬間,範安語的眸子上鍍上一層厲色,緊握著天青紙胎茶杯的手指發著白。我忙補上一句,“是啊。嶽大哥是我主仆五人的恩人。不單救了我們,還借地給我們住,這份恩情,我們倒不知該怎麽還了。”話說完,已是一臉自責。


    範安語緩了臉色,柔柔說道,“是呢。我爹也常常說東美哥哥最是俠義心腸呢。”


    我聽出她的弦外之音,淺淺抿口茶說道,“嶽大哥再是俠義,我們一直住在同知府上也不是長久之計。”言罷,放下茶杯看著嶽鍾琪,“其實這段時間,我們五人也商量過,思量著在城裏找個地兒做些個營生吧。不知嶽大哥和四小姐有什麽好的建議呢?”


    嶽鍾琪緊蹙著眉,麵色不豫。倒是範安語接口道,“營生啊?其實說起來簡單也不簡單,可是難也不見得有多難,關鍵要看你準備做什麽了。”


    “你以為是那麽容易的?做什麽不都得銀子?”嶽鍾琪一口喝完藝嫣斟上的梅蕊茶,不鹹不淡的說道,“你曉得西安城裏的地價是多少麽?”


    我雙手抱住茶杯,杯中的溫度暖暖的,“這個我都考慮過,錢暫時不是問題。”墨跡收藏起來的珠寶首飾,哪一樣也是價值不菲。“做什麽我也想過,做吃的我不在行,珠寶玉器這些說實話也沒有那麽大的資本。而且,我也隻想清清靜靜的,不求大富大貴,隻求安安穩穩,所以,我想開間書屋。”


    嶽鍾琪臉色已難看到極致,礙於範安語在,他也不好說什麽。如若不是範安語正好遇上,我想這個問題我還會再找合適的時間去說。


    “也罷。”嶽鍾琪長歎口氣,無奈的說道,“你已經想的如此細致,我還能攔住你?”轉臉又對範安語說道,“我記著你在湘子廟有處鋪子,看能不能算低一些租給她?”


    範安語一愣,抿唇一笑道,“既然東美哥哥這麽說了,哪有不能道理呢?”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與你三生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曉望星河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曉望星河並收藏與你三生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