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路口的赤七看著夕陽,看著晚霞,看著驟然而起的迷霧,自己也陷入了迴憶,那是一份隻屬於他自己的孤獨。


    就在他享受和忍受那份孤獨時,有腳步聲打破了這份孤獨,一個奇怪的人以奇怪的方式,在奇怪的時間說了一句奇怪的話,


    “粉飾的再好,惡魔還是惡魔。”


    “什麽人?”赤七環顧四周,沒有看到任何人,甚至連聲音吹過的樣子都那麽模糊。像是幻聽一般的不真實。


    “你心中的鬼。”聲音不知從何處飄來,它不在空氣中流動,而是直接炸響在赤七的靈魂深處。


    “孤堂堂正正,光明磊落,心中無鬼。”赤七那個眼眸緊盯著某個方向,“倒是閣下,裝神弄鬼的把戲有點太老套了。”


    “你騙的了天下,卻唯獨騙不了自己。”那個聲音沒有在赤七看向的地方響起,而是直接在赤七的頭頂砸了進去,砸向了他脆弱的靈魂。


    “裝神弄鬼的把戲還真不少,這畏首畏尾的樣子,怕不是黃泉國的大仙兒來了吧。”赤七借著夕陽的光芒,看到了光芒下淡淡的影子。


    “這夕陽太美,露了我的行藏。”


    淡淡的影子上,搖搖晃晃的長出一個人來,一個沒有麵目的人,看不到他的眼睛,嘴巴和耳朵,恰似一個鹵蛋放在細長的脖子上。


    “江湖風雨本無晴,無色無相無麵人。失敬。”赤七看著這個不像臉的臉,這個不像人的人,不敢有絲毫怠慢,連連施禮,還是規矩的弟子禮。


    “既然遇到了,也算是當有此劫,掃你心頭雪,補我舊時恩,跟我走吧,我帶你去見一個人。”無麵人轉身就走,絲毫不擔心赤七會不會跟上來。


    赤七果然跟了上來,沒有什麽猶豫,甚至還緊跑了兩步,因為無麵人同樣高大。


    “去見什麽人?”


    “去見一個你最熟悉的,也最陌生的人,那個真實的你自己。”無麵人的話從現實走向抽象,進入了玄之又玄的妙門。


    “這便是真實的我自己,我又去哪裏見哪?”赤七指點著自己那個永遠張不開的眼睛。


    無麵人不再搭話,隻是往前走的步伐又快了些,穿過一條巷子,走過了一片樹林,看著夕陽墜地,黑暗漸漸籠罩大地,無麵人還是一句不說的蒙頭快走,赤七也像木偶一樣跟在無麵人身後。


    許久,月光刺破黑暗,灑在山間的小路上,掉在山間的小溪裏,二人踏水的聲音打破了山裏的寧靜。


    “到地方了。”無麵人停住了腳步,月光之下,是一個個的墓碑墓牌。


    “不愧是黃泉國,一點人事不幹。”赤七對著無麵人伸出大拇指,也算誇獎了一番。


    “對著活人,你總有忌諱。這裏都是死人,連我也是個半死之人,你當看看本來的你。”無麵人轉向,額,赤七也分不清一個鹵蛋的正反麵,大概全靠心中所想。


    月光,墓碑,無麵人,這樣陰森的布置,那些時有時無的鬼火,山風吹過的唿吸聲。


    赤七卻未曾動搖,他連活人都不怕,些許死人,又能怎樣,何況還是一些本來就無足輕重的人死了。


    無麵人再次說話,也不知道沒嘴是怎麽說得話,“這些可不是無所謂的人,是被你害死的兄弟姐妹,也是赤家的骨血。有心人將他們的骸骨收斂,葬到了這裏。”


    “你胡說,我的兄弟姐妹都在赤家的王陵安靜的躺著,哪裏在這亂墳崗上哭泣。”赤七不以為然的看著無麵人,當然了,鹵蛋怎麽可能看出表情。


    反倒是讓鹵蛋看到了赤七的心已經動了,他四下打量著逃跑的退路。


    “你若知道我是誰,便不會再狡辯了。青山不曾改,綠水繞城來。殿下可記起什麽嗎?”無麵人看著,好吧,一顆鹵蛋似乎也無法說看,但赤七總覺得無數雙眼睛盯著他,讓他無處可藏。


    “綠先生,你沒有死?那場大火沒燒死你?”赤七有些困惑的看著無麵人,這兩句詩是當年自己的謀士綠城的口頭禪,他若開口,必定先說這兩句。


    可那個綠先生,早就死在那場藏鬆樓的大火之中,畢竟秘密這種東西,最好的保護方式就是知情人都死掉。


    “可惜了,七王子,沒有如你的願望。綠城還剩了半條命。卻再無麵目見天下人。”


    “哪,不如你現在就去死吧,正好這裏也都是熟人,你下去替我說聲對不起吧。”赤七的袖裏箭破空而出,飛向麵前的綠城,唿吸都能聽到的距離,綠城斷無躲閃的機會,何況箭還是毒箭。


    箭出,沒有綠城的慘叫,隻有一串叮叮當當的金屬聲,很明顯綠城有了防備。


    “七王子,見壞人,怎麽能沒有防人之心呐?”綠城拍了拍自己肚子。


    “壞人?到底誰是那個壞人,別人不知道,你還不知情嗎?我的眼睛是怎麽瞎的?”赤七說話也沒停下手裏的動作,向上射頭,向下射腳,結果全都是叮叮當當的無用之聲。


    “別費勁了,殺不死我的,隻會讓你顯得更懦弱,你到什麽時候才能麵對真正的自己,你要騙自己到什麽時候?”綠城看著散落一地的箭鏃,掉在草上便灰了一大片。


    “世人隻看到了蒼鬆樓上一把火,可是誰問過我,那些年受過多少苦?誰?”赤七賭氣的扔掉袖裏箭,責問向綠城。


    “那些藏鬆樓裏的王子們,他們為了一個子虛烏有的傳說,親自綁架自己的姐妹,他們不該死嗎?”


    “自古嫡庶有別,孤是皇後所生,赤烏唯一嫡子,而老十不過是司馬家的私生女所生,他配和孤搶這個王位嗎?”


    “孤做得不夠好嗎?二十年來,孤殫精竭慮,為民操勞,不敢有絲毫懈怠,後宮之中,沒有一個嬪妃使女,每日餐飲也是王後親自下廚,便是九品芝麻官都比孤的生活精致吧?”


    “你說說,孤對不起誰了?你隻知道這些王子公主死於非命,可你又有追問過,如果他們都活著,會有多少人死在他們的權勢之下哪?”


    “孤有對不起你嗎?綠先生,拍著你自己的良心問問,如果它還在的話,你自己都幹了些什麽事情,你怕不是以為孤什麽都不知道吧?”


    赤七說了又說,越說越起勁,他就是要將埋藏了二十年的話全說出來。根本不給綠城插話的機會,赤七手指點著那些墓碑墓牌。


    “你問問他們,他們哪個人身上沒有幾條無辜的人命?你以為孤是殘害兄弟姐妹?你怎知道孤不是替國除賊?”


    “你再問問你自己,綠城,字仲池,你無父無母,是遺腹子,生來母親就難產而死,是你的兄嫂將你撫養長大,可是,你這個狼心狗肺的家夥,因妒生恨,才十歲的年齡就親手掐死了還在繈褓中的親侄子。你該不該死?”


    “你都知道了?”無麵人再也沒有了理直氣壯的樣子,像個泄氣的皮球,癱坐在墓碑之間,“我確實是個十惡不赦的混蛋。”


    “豈止是十惡不赦,簡直是萬死莫贖。你的大哥大嫂,對你有天高地厚之恩,他們是怎麽死的,說出來啊,你不是要讓我見見真實的自己嗎?那麽你哪?”赤七眼神變得淩厲起來,一眼就看在綠城的軟肋上。


    “我踏馬豬狗不如,待我天高地厚的大哥大嫂,也是我親手所殺,就為了該死的功名,就為了我給自己編造了一個豪門的出身。”無麵人的精神瞬間崩塌,大耳光不斷的抽打著自己,那些拷問別人靈魂的,必將麵對自己的靈魂。


    “你有什麽資格在這裏指指點點?你又怎麽知道,那些被孤送到青泥關送死的將士,他們本身就是萬死難贖的罪人,隻有為國戰死,才能洗刷他們一生的罪孽?”赤七笑聲中有嘲諷也有寂寞。


    天下雖大,卻無人知他。


    他,走上這條路,便注定被誤解,被妖魔化,注定是個孤家寡人。


    “綠先生,孤實在沒有想清楚,別人找孤算賬,還有的說,你?也配?”赤七的目光屠殺著綠城所剩不多的自尊,令其匍匐在地,不敢生反抗之心。


    “你到現在是不是還以為,藏鬆樓的火,是我放的?”


    “難道不是?其他王子都死了,你不但沒事,還當了王。你獲得了最大的利益,當然是你。”綠城攢了攢心中的勇氣,說出了赤烏國大多數的判斷。


    “是你一個人這麽認為,還是很多人這麽認為?”赤七沒有忙於解釋,而是將話題岔開到了另一個方向。


    “當然是很多人,不,甚至是所有人,心中都是這麽想的,隻是都敢怒不敢言。”綠城說出了自己的判斷。


    “你聽過曾母跳牆而走的故事嗎?”赤七沒有忙於解釋,為綠城分享起了儒家聖人曾子的一些故事,“三人成虎啊,曾子尚且如此,更不要說孤這種凡夫俗子了。”


    “畢竟,人們相信的隻是他們願意相信的,人們始終把自己擺在永恆正確的道德製高點,頤指氣使的評價著孤這樣的當權者,仿佛這天地間的惡事都是孤一人所做。”赤七心中的委屈宣泄而出,如大河奔騰如海一般。


    “人們願意相信,一個機關算盡的王子,殺死了他所有兄弟,隻為了那個至尊王位。卻不願意相信,其實這個王子和這件事情一點關係都沒有。”


    “一點關係都沒有?王上,你這就有點自欺欺人了吧?在下可曾經是你的謀士。”綠城終於抓住了赤七言語上的漏洞,以為能揭開籠罩在真相上的迷霧。


    “藏鬆樓的局是孤策劃的,但火卻不是孤派人放的,你別猜了,也不是犬正雲,他那時候被我派出去尋找被掉包後發配到邊疆的公主們去了。”赤七平靜的說著話,仿佛一個局外人一般。


    “那還能是誰?”


    “老十,一直是他,所有的事情因他而起。”赤七說出了另一個截然相反的答案。


    在赤七的故事中,赤十是那個隱藏在幕後的壞人,是赤十和欽天官勾結——


    先是炮製了赤七無聖君相,麵如魁拔,若為人君,天下大旱 ,將嫡出的赤七踢出局。


    又劫持了上任國主,挾持著上任國主寫下了那道著名的密詔,再用這道密詔攪動風雲,讓諸位王子的爭鬥之心更加濃烈。


    接著,又炮製出十二月明,女主當道,天狗食日,諸王死寂,將禍水引到了十二位公主身上,忽悠著諸位王子斬掉了自己的臂膀,將其紛紛孤立。


    最後一招,火燒藏鬆樓,一把火之後,就隻剩下十王子,和那樣已經不足為慮的七王子。


    “你們各執一詞,我該信誰的?”綠城無意識的反問暴露了一個秘密,赤十果然沒有死,不但沒有死,還已經見過綠城,並且識破了綠城的身份。


    “誰都不要信,信你自己的良心。如果赤十掌了權,孤還能活到今日嗎?還是你以為,孤不知道赤十現在的身份?真當孤這二十年王上是白幹的嗎?孤說得對嗎?我親愛的十弟。”赤七聽到此話,覺察到了幕後主使定然是那個消失了二十年的十弟赤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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