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溫隨先生的第二次診療。”朱粆對著攝像機揮了揮手,測試了一下沒有問題,迴到了座位上。


    門口這個時候恰好傳來了敲門聲,時間分毫不差,朱粆說了一句,請進。


    門外珍妮帶著溫隨打開了門,朱粆站起身,做出請進的動作,嘴角揚起公式化的笑容。


    珍妮朝朱粆點了點頭:“朱醫生,溫隨先生的預約時間到了。”


    溫隨朝著珍妮道謝,然後大步走了過來,徑直坐到了上次的位置上。


    朱砂一直在觀察他,似乎與昨天的狀態完全不一樣,昨天的神經緊張的僵直狀態完全不見了,今日的他更加的從容,長手長腳的舉手投足之間仿佛依稀能看到之前殺伐決斷的賽場上麵的那副神氣模樣。


    朱粆笑著開口問道:“看起來昨天休息的不錯。”


    “昨晚你從我這裏走的時候,不是已經知道了嘛,小醫生。”男人把胡子剃了,嘴角一勾,似乎極具迷惑力的模樣,預料之中的好看。


    朱粆打趣道:“你還真是一天一個樣子哈,昨天恨不得跟我結仇家,今天又變成了地痞流氓。”


    溫隨見她這副毫不留情麵的毒舌嘴臉,倒是跟私底下的模樣一模一樣,絲毫都不肯在嘴上討饒,聳了聳肩:“這不是看小醫生太嚴肅了,想著我們的交情已經很深厚了,開個玩笑罷了。”


    朱粆錯開視線,並不想提昨晚的狼狽。


    溫隨低沉的嗓音,夾雜著忍耐的笑意,貼心的轉移話題:“不開玩笑,你究竟對我做了什麽,我一直到現在……都覺得很神奇。”無事發生,現在對他來說是最大的驚喜。


    朱粆:“我並沒有做什麽,這是你自己的功勞。”


    她繼續解釋道:“人的神經緊張會造成疼痛錯覺,嚴重的時候,有些已經截肢的病人還會感覺到自己已經失去的那條腿或者胳膊劇烈疼痛。這都是因為神經太過緊張造成的。”


    “我們再接再厲,溫先生很快就能好起來的。”她笑的陽光燦爛,正能量滿滿。


    “你……還真是……”溫隨猝不及防的被灌了一嘴雞湯,這小醫生想一出是一出的本領也真是讓人猝不及防。


    朱粆就知道這人受不了這種嬌滴滴的加油打氣,見到他吃癟,暗自偷笑,片刻而已,又恢複了醫生的正經模樣。


    她簡單看了一眼今日的計劃,合上了平板,嚴肅認真的問道:“之前的藥物依賴大約在每天深夜發作,昨天晚上腿上的疼痛還有發作嗎?”


    溫隨搖了搖頭,隨即想到自己今早上醒過來的時候的感覺。


    之前每天早上醒過來的時候,都有一種從活埋的泥土裏麵剛剛掙紮出來的費力感,需要大口喘氣才能緩解腦袋缺氧和狂跳不已的心髒。


    今天早上卻是不同的,好像身體裏麵被填上了新的能源,不用自己拚命掙紮就能從昏睡的黑暗中間清醒。


    “那我們今天,就來聊一下這件事情吧。”


    一掃剛才的輕鬆愉快,整個空間仿佛凝固了一般,空氣開始變得安靜,似乎就連時間的流動也變得緩慢了起來。


    小姑娘垂眸語氣平靜,溫隨硬是在她平靜的臉上沒有看出別的表情,他一邊觀察著朱粆,一邊點了點頭。


    他還是不信的,或者還是處於一種將信將疑的感覺,昨天晚上的偶然遇見像是一場夢,包括今天早上醒來,一直到現在都還有些恍然。


    曾經的無數次希望都變成了落空的把戲,卻唯獨這個一開始他壓根就沒放在眼裏的小姑娘,卻無形之間真的影響到自己。


    溫隨垂衣拱手的坐在位置上,時不時的抬頭看朱粆,她似乎等待著自己說些什麽,可是想來想去,溫隨似乎找不到什麽東西是自己可以說出口的,他一個大男人,現在要跟個小姑娘訴苦?實在是開不了這個口……


    一副木頭樣子,看來是不會自己開口了。


    朱粆歎了口氣,人們清醒的時候,其實訴說自己受過的苦難大多是為難的,心防一層層的包裹,早就不知道從哪裏開始說起了。


    不破不立,如果隻是在睡夢中影響溫隨的潛意識,他自己根本意識不到問題在哪裏。


    溫隨的問題,一直都是想要保護自己那已經搖搖欲墜的自尊心。他不肯承認,自己已經與之前那個意氣風發的自己不同了。


    朱粆決定單刀直入。


    “溫先生。”


    “嗯?”


    “你能描述一下你的腿疼嗎?”


    “嗯……開始的時候隻有傷口處疼,就是這裏。”溫隨微微側頭迴憶道,他的手捂住自己的膝蓋下方,“我這裏因為比賽受傷,錯位了,打了兩個鋼釘,但是因為身體的排異反應,整個膝蓋都腫了。”


    他的眼神變得有些淩厲,但卻沒有焦距,劃過朱粆的臉,看向她身後不知道什麽時候有開始下起雨的窗外。


    溫隨的側臉堅毅的線條棱角分明,朱粆似乎能看到男人咬牙加持的模樣。


    “一定很疼吧……”女孩細小的聲音喃喃低語道,窗外砸在窗戶上麵的雨滴淹沒了她的低聲呢喃。


    “是啊……”男人長歎一聲,眼神縹緲,“很疼很疼。”


    他看了一眼正在等著自己說話的小姑娘,突然有了分享的欲望,撕開誰都不知道的傷口,他想要給她看。


    “每個骨頭縫隙裏麵都被烈火烹調,然後又被寒冬臘月的冰水沉浸,我能感到,冷熱交替之間,從骨縫裏麵升起的煙霧,還有發出的‘刺啦刺拉’的聲音。”


    他描述的細致,聽起來就很讓人毛骨悚然,這個世界上的嚴刑酷法,最難熬的便是細水長流。


    “後來,愈合的時候,骨肉生長是難以忍受的癢,伴隨著灼熱的脹,可是他為什麽還會疼呢?我忍不住,不能用手撓,我就用手指在傷口旁邊搓一搓,實在是太癢了,可是我一碰我的傷口附近,就是針紮一樣的疼。”


    沒日沒夜的被癢,脹和疼折磨著,翻來覆去的失眠,就在這個時候,他偶然間在別的病人那裏得到了芬太尼。


    揉了揉疲倦緊繃的眉心,男人的眉間浮現出一層陰霾,肌肉緊繃的幾分,撐的襯衫的褶皺被擠壓的毫無地方,過往的事情曆曆在目,芬太尼似乎是唯一的解藥,能夠讓自己得到片刻的安寧,沒有任何知覺,隻是平靜。


    朱粆察覺到了他油然而生無意識的敵意,不動聲色地轉移了話題,問到:“那當你預料之中的痛苦沒有到來的時候,是什麽感受呢?”


    溫隨一愣,她這個問題,仿佛就是昨天晚上自己反複思量的問題,更是因為他那無邊的惡意,想要拉著對麵人共享的那份痛苦,被輕飄飄的棉花包裹了起來,毫無抵抗能力


    朱粆繼續說道:“你在等待,等待痛苦的道來,一分一秒的時間更加度日如年,對嘛?


    其實你的傷口已經好了,早在九個月前,鋼釘已經取出來了,讓你繼續覺得疼痛的,是那份你對疼痛的等待和習慣。”


    痛苦已經把一頭猛獸變成了數著倒計時等待懲罰的囚徒,甚至沒有痛苦的時候還會感覺到不可思議。


    這種等待,變成了無盡的折磨,遠遠比那每天夜裏都折磨他的痛苦還要讓人瘋魔。


    溫隨覺得眼前的小醫生,已經將他看的明明白白的。


    “你,怎麽,知道的?”男人的聲音沙啞,從嗓子深處擠出了幾個音節。


    “昨天晚上你能發現我在外麵,肯定是在房間裏麵溜達來溜達去,可是你並沒有在收拾自己的行李,你究竟在幹嘛?”不言而喻,他漫無目的的在閑逛,在數著時間等待著下地獄。


    溫隨問她:“昨天晚上,是因為你,我才沒有發病嗎?”唯一的變量,就是昨天晚上突然闖入自己生活裏麵的朱粆,她似乎悄悄挪動了多米諾骨牌裏麵的某一關竅,讓原本一推全部坍塌的積木變得牢靠了起來。


    “自然不是我。”朱粆迴答的肯定,“我從一開始就說過了,隻是因為你自己。”


    “你隻要放過你自己,溫先生,你就能痊愈。”


    溫隨下意識的反駁道:“小醫生在開玩笑吧,我明明是病人。”


    話音剛落,他一抬頭就看見對麵小姑娘的眼睛裏麵化不開的濃霧,突然覺得,自己輕飄飄的笑著說出口的這句話,也許……


    朱粆的聲音適時地響了起來,她話音說的輕飄飄的,卻硬是像一把刀,直逼向最隱蔽的角落。


    “我看過你的病例,溫先生。


    你這短短幾個月以內已經換了三四個機構了。


    這說明你一直在想要尋求幫助,可是你也反複的再給自己施加一個心理暗示,就是這些手段根本救不了你。


    這兩種想法的矛盾點在於,你把獲救的希望放在別人身上,那麽你跟依賴芬太尼,又有什麽不同呢?”


    她的話說得直白,點的透徹,說的溫隨那張臉上露出了難堪的神色,想要開口反駁,卻發現,在朱粆這般赤裸的目光下,自己所有的偽裝都變成了粉末,絲毫沒有反抗之力。


    “也許,溫先生會覺得我說話難聽,但是您這樣,隻是希望有個人來哄著你的話,你永遠都擺脫不了噩夢。”


    眼前名為朱粆的少女,表情平靜,嘴裏麵說的話的語氣也溫溫和和的,隻是每一句話都往人的心窩肺管子裏麵戳,


    其實朱粆也是在豪賭,誰能接受才認識第二天的人對你指手畫腳,把內心的隱秘都給你揭露出來呢?她在賭,賭自己看對了人,賭自己的直覺,這個男人的心胸,是自己看見的那般寬廣。


    男人陷入了沉寂,他既沒有迴話,也沒有生氣,隻是沉默著,半邊側臉陷入陰影裏麵,房間裏麵一時之間隻能聽見窗外的風雨聲。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了,寂靜的雨天,昏暗的室內,隻有不算明亮的壁燈在沙發的後麵罩著方寸之地的亮堂。


    “小醫生,我第一次吃芬太尼的時候,真的有一種得救了的感覺。”突然,他開口了,長長的舒了一口氣,開口說的話無比悵然,長腿緩緩的舒展開,靠在了身後的沙發背上麵,整個挺拔的身子深陷柔軟的墊子裏麵。


    “我其實挺感謝它的,能夠讓我從漫長的難以忍受的痛苦裏麵解脫。”


    “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受得了那種細碎的折磨的,你的醫生沒有給你開止痛藥嗎?”朱粆的語氣裏麵多了幾分憐惜。


    “開了,劑量不夠,不管用,開始的時候能夠堅持一天,後來呢,隻有幾個小時,再後來就完全沒了效果……”溫隨長長的歎了一口氣。


    劑量不夠?朱粆察覺到了什麽,輕輕眯起了眼睛。


    “小醫生的話,真的讓我無法反駁,小醫生,嗯,你怎麽了?”溫隨察覺到了朱粆的失神。


    “沒事,”朱粆立刻調整了一下,嘴角揚起了弧度,“隻是你果然和我預料中的一樣足夠勇敢,也足夠坦蕩。”


    “承認事實這件事情並不容易。”


    溫隨得到誇獎,耳朵後麵熱乎乎的,直起身子來,聲音也有些支支吾吾:“我隻是,不能辜負小醫生的苦心,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夠跟我說真話的。”


    “我成長的環境,注定了,周邊永遠不缺阿諛奉承的人,我大哥說了,別人說的話要經過腦子,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但是基本上大家還是因為我的身份,會對我保留幾分真實,已經很久沒有人跟我說過這麽嚴厲的話了。”


    溫隨的家境,朱粆並沒有太多了解,但是根據昨天被送來的時候那些保鏢,就能看出這人非富即貴,而且原來他是賽車手,那也是一個極其消耗金錢的運動,幾乎都是花錢堆砌起來的冠軍。


    隻是一個一米八的大男人,被幾句戳心窩子的話說的扭扭捏捏的,看的朱粆忍不住的想懟人……


    不,她不能,這可是招財樹。


    “溫先生,其實昨天晚上的疼痛沒有複發隻是暫時的,我也很高興你今天能有這樣好的狀態。”她必須要給溫隨打一個防疫針。


    “我知道。”溫隨的臉上看不出喜怒,他已經預料到這件事了。


    “所以,今天晚上晚飯後,會有人給你送治療的藥物,請你務必吃下。”朱粆看出了他對藥物的抵觸心理。


    溫隨勾了勾嘴角,枕著自己的胳膊懶懶散散的拉長聲調,應了一聲:“既然是小醫生的囑托……”


    又開始沒正行了。


    “要不這樣,”他突然湊了過來,“你過來監督我吃,我就吃怎麽樣。”


    “我今天不值班。”冷漠拒絕。


    溫隨遺憾的聳了聳肩。


    “躺下。”朱粆拍了拍朝她這邊的沙發靠背,已經給他準備好了合適的枕頭。


    “怎麽,小醫生這是要借機圖謀不軌嗎?”嘴上調侃著,溫隨乖乖的躺了下來。


    朱粆不理他,細軟的小手穿過烏黑的發絲,摁住了腦後的穴位:“閉眼,放鬆。”


    她的手輕輕的按摩著,穴位酸痛不已,可是溫隨躺在她的一雙小手上麵,卻覺得眼皮子越來越重,不知何時就睡了過去。


    窗外的雨點敲打在窗戶上麵恰好是催眠的白噪音,朱粆抽出手,垂眸細細的觀察著已經熟睡過去的男人,果然收拾幹淨的這家夥長的就是很帥,她起身,吹滅了壁燈旁邊擺著的香薰燭台,屋子裏麵早就充滿了香薰橘子皮夾雜著薰衣草的味道,淡的清新,讓人不易察覺。


    女孩在自己的位置上麵坐下,在男人的耳畔的枕頭上麵放下一塊機械手表,小姑娘的聲音變得清冷起來,緩緩的開口:“溫隨,你今天就能拆掉鋼板了,高興嗎?”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莫比烏斯檔案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東禮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東禮並收藏莫比烏斯檔案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