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勝業坊裴府。


    裴炎躺倒在地上,咬牙嘶吼道:“快點啊!”


    “阿郎,你這又是何苦?”裴忠苦著臉道。


    “你當我願意嗎?”裴炎怒道,“我這也是無奈啊,我如果不輒斷自己腿,整個裴氏洗馬房就有滅門之禍啊!”


    胞弟裴旦忿然道:“兄長,我們不如反了吧!”


    幾個年輕子侄聞言也是蠢蠢欲動,大有隻有裴炎振臂一唿就要造反的架勢,大唐尚武成風,造反或者兵諫隻能算是常規操作。


    “閉嘴!”裴炎道,“你們是想讓裴氏洗馬房永世不得翻身嗎?”


    有劉仁軌這頭老虎在朝,他們裴氏若是造反,連一丁點成功的可能都沒有。


    這之前,裴炎也一度以為劉仁軌已垂垂老矣,不足以再對他們裴氏構成威脅,但是經曆過這次事件,他才發現自己錯了,而且錯得離譜。


    劉仁軌是老了,可是並沒有老到牙齒都掉光。


    這頭老虎仍是可以咬死人的,至少咬死他們裴氏絕不成問題。


    “永世不得翻身?”裴旦道,“兄長,你是不是有些危言悚聽了?你是不是太過長他人誌氣,滅我裴氏威風?”


    “長他人誌氣滅我裴氏威風?”


    裴炎道:“你以為我們裴氏能夠有什麽威風?就憑幾個刺史都督?你也不看看劉仁軌的門生故事吏中都有一些什麽人物?”


    “兄長,我們裴氏也不差吧?”


    裴旦道:“裴行儉可還是右衛大將軍呢!”


    “嗬嗬,裴行儉?”裴炎慘笑道,“你覺得他們西眷房會跟我們洗馬房一條心?”


    裴旦道:“不管怎麽說,一筆寫不出兩個裴字,如果我們洗馬房倒了,他們西眷房難道能獨善其身?唇亡齒寒的道理裴大將軍應該會懂的。”


    “怎麽?你是要我跪下來去求他?”裴炎大怒道。


    裴炎和裴行儉的過節,滿朝皆知,這事還要從招納東突厥叛軍說起。


    當初李治之所以不顧裴行儉反對,也執意要殺掉歸降的東突厥可汗阿史那伏念,就是因為聽信了裴炎所進的讒言。


    “兄長,我不是這個意思。”裴旦急道,“我隻是覺得委屈。”


    “委屈?我們裴氏不委屈!”裴炎怒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況搶買經史子集一事原本就是我的不是,太後如此對待就已經是格外開恩。”


    頓了頓,裴炎又厲聲喝道:“裴忠,快把馬車趕過來!”


    “喏!”裴忠叉手一禮,終於狠下心一馬鞭抽在馬股上。


    挽馬吃疼,悲嘶一聲拉著滿載小米的馬車碾過裴炎腿上。


    隻聽得喀嚓的一聲脆響,裴炎的兩條大腿便已經被碾碎。


    “啊!”裴炎當即慘叫一聲,疼得昏厥過去。


    ……


    是夜,蓬萊殿。


    高淩鬆急匆匆走進寢殿。


    “太後。”高淩鬆叉手道,“勝業坊傳來消息,今天下午,中書令裴炎在自家後院搬運糧食之時不小心倒地。”


    “結果被滿載糧食的糧車碾過。”


    “兩條大腿都已經被整個碾碎。”


    “是嗎?”武則天皺眉道,“屬實?”


    “屬實。”高淩鬆道,“醫者都看過了。”


    武則天臉上的神情便緩和下來,說道:“真是的,堂堂中書令,政事堂宰相,搬什麽糧食麽?這下把腿碾折了吧?”


    “誤了朝廷大事怎麽辦?”


    “去,讓孫道長走一趟裴府。”


    “給裴閣老把斷了的腿骨接上。”


    “呃,稟太後。”高淩鬆低聲道,“孫道長已經仙去了。”


    “啊?”武則天這才想起來,太醫院的侍醫孫思邈道長已經在幾天前仙去。


    “唉,故人日漸凋零哪。”武則天愣了好久,才歎道,“孤也是風燭殘年了。”


    “太後何出此言。”唐顯友趕緊跪地勸慰道,“在小人看來,太後正當青春,正是風華正茂之時啊。”


    “滾!”


    武則天沒好氣道:“風華正茂?虧你說的出口。”


    “喏。”唐顯友卻叉手恭應一聲,真的在殿前打起滾,這也是學的裴紹卿,不過裴紹卿嘴上說滾,其實是走,他卻真的是滾。


    武則天的一張臉卻是瞬間垮下來。


    唐顯友便有些惴惴然的爬起身來,不知道哪裏做錯了。


    武則天沒有理他,對高淩鬆說道:“淩鬆,再從太醫院派一個禦醫去裴府,一定要給裴閣老用最好的接骨藥。”


    “喏!”高淩鬆叉手一禮匆匆去了。


    目送高淩鬆遠去,武則天目光卻轉向一旁的上官婉兒。


    如今宰相陣營徹底分裂,裴炎以退為進保住了自己的基本盤,但是與劉仁軌陣營之間的裂痕卻是怎麽也沒辦法彌補。


    如此一來,兩大陣營就形成互相製衡之勢。


    從此之後,朝廷大政就是她一人說了算了。


    那麽按照之前的約定,她就應該把上官婉兒送給裴紹卿了。


    正想著呢,高淩鬆又折返了迴來,稟報道:“太後,公主和駙馬求見。”


    “這麽著急的嗎?”武則天便輕哼一聲道,“還真是一刻都不願多等呢。”


    說此一頓,又道:“讓他們進來吧。”


    “喏!”高淩鬆躬身退出。


    武則天又對衣衫不整的唐顯友道:“你且迴避一下。”


    “喏!”唐顯友不敢抗旨,隻能很委屈的退入後殿。


    稍傾,裴紹卿便攙扶著太平公主進來。


    太平公主的眉梢眼角盡是笑意。


    武則天能看得出,女兒臉上的幸福絕不是裝出來的,她此刻應該是真的很幸福,裴紹卿這狗東西,對她應該是真的很寶貝。


    “阿娘。”


    “太後。”


    兩個人分別見禮。


    “罷了。”武則天一擺手道,“大晚上的進宮,有事?”


    “特來向太後賀喜。”裴紹卿道,“裴閣老不小心被馬車輒斷了雙腿,不出意外,明天他就會向政事堂遞交辭疏。”


    “此事有何可賀的?”


    武則天哼聲道:“政事堂少了位宰相,乃是朝廷之禍。”


    裴紹卿心說道,裝,你特麽的接著裝,心裏的得意都快要藏不住了。


    不過這種時候,可不能跟武則天客氣,當下又道:“太後,當初咱們可是說好的,我助你瓦解掉宰相聯盟,你就把婉兒賞賜給我。”


    正在一邊整理詔書的上官婉兒便立刻豎起了耳朵。


    太平公主也下意識的把手伸向裴紹卿腰間的軟肉。


    裴紹卿便立刻啊的叫出聲:“啊,疼疼,娘子輕些。”


    “我還沒掐呢。”太平公主嗔道,“你倒是先叫上了?”


    “害,這不是會叫喚的孩子有奶吃……”說到一半發現用錯句子,又慌忙說道,“呃不是,是會喊疼的孩子少挨揍麽。”


    “就你皮。”太平公主扶著肚子道,“將來肯定跟你一樣皮。”


    “那不會。”裴紹卿擺擺手,又道,“我敢說她一定是女兒。”


    武則天心頭一動,她忽然之間想起裴紹卿曾經說過,太平如果生了女兒就姓武,當下哼聲問道:“你怎麽知道,就一定是女兒?”


    “因為懷女兒時,阿娘會變得更美。”


    裴紹卿道:“太平現在比以前更美了,所以懷的一定是女兒。”


    “哪有,我現在都醜死了。”太平公主嘴上說醜死了,心裏卻別提有多麽開心。


    經裴紹卿這麽一插諢打科,到裴紹卿腰間的手便再掐不下去,武則天不由搖頭,這寶貝女兒真是被裴紹卿吃得死死的。


    當下武則天說道:“婉兒,你過來。”


    上官婉兒芳心怦怦亂跳,踩著小碎步過來。


    武則天道:“婉兒,你收拾一下跟駙馬走吧,從現在開始你就是駙馬的奴婢了,不過到了駙馬府之後,一定要記著自己的身份,別僭越。”


    “喏。”上官婉兒行了記肅拜禮,起身去往偏殿。


    其實也沒什麽好收拾的,就隻有幾件貼身的衣物。


    稍頃,上官婉兒便跟著裴紹卿和太平公主上了馬車。


    同乘一車的還有青玄,好在太平公主的翟車足夠大,坐下十人都是綽綽有餘。


    看著羞澀的上官婉兒,青玄心下便無聲的歎了口氣,又一個懵懂無知的小娘,栽在了這個登徒子的甜言蜜語之下。


    ……


    在勝業坊,裴炎府邸。


    “兄長,禦醫已經走了。”


    送走武則天派來的禦醫,裴旦又折迴上房。


    裴炎道:“阿忠,扶我坐起來。”


    裴忠和裴旦便趕緊上前攙起裴炎。


    裴炎道:“阿忠,拿筆墨紙張過來,我要寫一道辭疏。”


    “兄長,還是由小弟代勞吧。”裴旦道,“你都傷成這樣了。”


    “也好。”裴炎點點頭,又道,“言辭懇切些,切莫有絲毫怨言。”


    “知道。”裴旦恨聲道,“這麽大的虧都吃了,要是再計較言語上的得失,豈不是因小失大?小弟這點分寸還是知道。”


    “你知道就好。”裴炎道,“需知今日的退讓,是為了明日的進取!”


    頓了頓,又道:“看著吧,今日我們裴氏洗馬房失去的,他日定會十倍、百倍的討還迴來!”


    裴旦和裴忠也是重重點頭。


    裴炎又對裴忠道:“阿忠,明日你去一趟藍田,跟彌勒教的西門教主好好談談接下來的準備工作。”


    “喏!”裴忠叉手應喏。


    ……


    次日,思政殿宰相議政。


    劉仁軌將裴炎的辭疏遞交給武則天,叉手說道:“太後,傷筋動骨一百日,裴閣老短時間內已然是無法上朝,然而政事不可廢。”


    “臣請暫罷裴閣老政事,另擇賢臣補入政事堂。”


    話音剛落,岑長倩便道:“太後,臣以為不妥當。”


    崔知溫、李義琰還有魏玄同臉上便露出膩味之色。


    幹嗎呢?這樣唱雙簧很有意思嗎?哄三歲小孩呢?


    武則天輕哦了聲,問道:“岑侍郎,此事有何不妥?”


    岑長倩道:“劉閣老仁義,不欲落井下石,但是臣以為裴閣老惡意阻撓劉閣老向寒門子弟贈書之義舉,有阻斷及打壓寒門子弟之嫌疑,而且此事被揭穿之後,禦史台的禦史言官以及京中官員對此也是議論紛紛。”


    “所以呢?”武則天問道,“你想要說什麽?”


    岑長倩道:“臣以為裴閣老不僅要罷政事,中書令之職也不應保留。”


    話音剛落,郭待封、郭正一還有劉禕之便同時出列,叉手說道:“臣等附議。”


    武則天問崔知溫道:“崔閣老,你以為呢?”


    “這個……”崔知溫頓時語塞。


    心裏卻道,太後你不能不要這樣?


    你明知道我想接替中書令的位置,但我現在是侍中,這種話不好主動說的呀,我要是主動提出了這茬,這張老臉還要不要了?


    “既然崔閣老有異議,此事還是以後再說。”


    武則天哂然一笑又道:“先讓裴閣老罷政事。”


    “太後英明。”劉仁軌心下便不由得微微一凜。


    心下太後還是老辣,已然深知製衡之術的精髓。


    不過,太後還是過於一廂情願了,此曆了此事,裴炎是絕無可能再你所用了,你還想借裴炎來製衡老夫,卻是注定會落空的。


    武則天此時卻是誌得意滿,給劉禕之使個眼色。


    劉禕之會意,當即叉手說:“太後,吏部武尚書上了奏疏,請求立武氏七廟,並且追封祖上為王。”


    “這可以嗎?”


    武則天問道:“幾位閣老的意思呢?”


    劉仁軌默然,他雖與武則天政見不合,但是在這件事情上,卻是不持立場的。


    非要說的話,劉仁軌其實是傾向於認可武則天,因為武則天對寒門更加友善,而且從她最近的舉措來看,也的確是在提拔寒門出身的官員,並且還在努力打破世家子弟對權務的壟斷,努力打通寒門子弟的向上晉升之路。


    劉仁軌沉默,岑長倩三人便也沉默。


    崔知溫便隻能出班反駁道:“太後,臣以為不妥。”


    “敢問崔閣老。”劉禕之道,“太後與先帝並稱二聖,地位一般無二,立武氏七廟並追封武氏祖上為王,又有何不妥?”


    崔知溫沒有理會劉禕子,對武則天說道:“太後難道忘了呂後的教訓?”


    “呂後怎可與太後相提並論?”劉禕之哂然一笑說,“再說呂後封的諸王是活著的呂氏子弟,而太後隻是追封先人為王。”


    “此二者,有著本質的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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