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炎府邸。


    一眾世家的家主都已經離開,隻有魏玄同沒走。


    “裴閣老。”魏玄同皺眉說道,“我們真要花高價搶買?”


    “不然呢?”裴炎道,“玄同,你還有別的更好的解決辦法嗎?”


    “更好的辦法是沒有。”魏玄同搖了搖頭,又說道,“可問題是,一套經史子集的成本就要高達四百貫。”


    “如果我們高價搶買,”


    “裴紹卿沒準就會獅子大開口。”


    裴炎歎道:“不是沒準,而是一定。”


    “裴紹卿這狗東西一定會獅子大開口。”


    “我們想以四百貫買下來,絕無可能。”


    魏玄同道:“這樣的話,需得花多少錢?”


    裴炎說道:“不管花多少錢,這錢都得花。”


    “那萬一,我說的是萬一啊。”魏玄同道,“萬一裴紹卿騙了我們,刊印一套經史子集的成本,根本不用四百貫這麽多呢?”


    裴炎目光一凝,沉聲道:“你的意思是說?”


    “是的,我懷疑這是個陷阱。”魏玄同道,“就擔心我們剛花了大價錢買走劉閣老的一千套經史子集,結果守捉司迴頭就印了一萬套!”


    “這種可能性倒也不是沒有。”裴炎沉聲道。


    裴炎不由得想起了年初之時,裴紹卿也是通過那些不成器的世家子弟,狠狠的坑了長安城內各個世家一把。


    足足坑了他們四百萬石糧食!


    裴炎都讓裴紹卿坑出陰影了。


    想了想,裴炎又對著外麵道:“阿忠?阿忠!”


    稍頃,裴府管家裴忠入內,叉手說道:“阿郎?”


    裴炎道:“阿忠,你素來精通經濟之道,你來計算一下,刊印一套經史子集大概需要多少錢的成本。”


    裴忠道:“阿郎,我也不知道守捉司的活字印刷究竟怎麽印的,所以這個實在是不好估計啊,就怕估計錯了誤了大事。”


    “沒事。”裴炎道,“你就按抄錄來估計。”


    “按抄錄估計的話,我其實早就估計過。”裴忠點點頭,又道,“算上紙張、筆墨以及抄錄吏的工錢,一套經史子集四百貫並不過分。”


    “是嗎?”魏玄同道,“真要四百貫這麽多?”


    “要的。”裴忠點頭道,“因為一套經史子集說是一套,卻足足有一千多卷,就算全部轉錄成線裝書,也至少得有一百餘冊。”


    “所以平均下來每冊的成本也就不到三千錢。”


    “說真的,這個價格並不貴,可以說很低廉。”


    “這麽說可信?”魏玄同道,“真沒什麽問題?”


    “至少按抄錄來說沒有問題。”裴忠道,“四百貫要的。”


    說此一頓,又道:“但是印刷是怎麽個印刷法,就說不好。”


    “印刷跟抄錄應該區別不大。”裴炎道,“玄同,這就沒什麽可以擔心的了。”


    “是啊,這樣的話就真就沒什麽好擔心的了。”魏玄同也是釋然說道,“一套經史子集就需要四百貫,不可能大規模刊印的。”


    頓了頓,魏玄同又說道:“不過,劉閣老會不會讓守捉司再印一千套?”


    “再印,我們再搶就是。”裴炎哼聲道,“我就不信,集我們全體世家高門之力,還能比拚不過劉府的財力?”


    “再說,他都乞骸骨了。”


    “總不能一直賴在長安。”


    說到這裏一頓,又說道:“阿忠,此事由你出麵去辦,你先找裴匪舒,裴紹卿這狗東西絲毫不顧裴氏祖宗,裴匪舒眼裏卻還是有祖宗的,你找他,讓他居中轉圜,無論如何也要把這一千套經史子集搶買過來。”


    “喏。”裴忠叉手應喏。


    ……


    與此同時,在劉仁軌府邸。


    “阿公?阿公!”劉冕大唿小叫的進了劉仁軌的書房。


    “阿冕,你又沒去國子監?”劉仁軌皺眉道,“你呀,真是太不上進。”


    從經史子集的謀劃與布局,再看自己的長孫,劉仁軌不由心下長歎息。


    如果讓寒門子弟有書可讀,像劉冕這樣的憊懶貨是肯定不會有指望了。


    不過劉仁軌並未因此動搖,因為他十分清楚,他們家跟杜氏、楊氏、裴氏、崔氏等百年世家是沒辦法比的。


    這些百年世家樹大根深,底蘊深厚。


    而他們劉家的這一支卻全靠他撐著。


    一旦他不在朝堂了,立刻就會敗落。


    所以,還不如趁著自己還在朝時搏一把。


    此事若是辦成,當可惠及劉氏子子孫孫,尤如曲阜孔聖後裔。


    “阿公,先別急著數落我。”劉冕卻絲毫不知劉仁軌的良苦用心,問道,“孫兒聽說你要從守捉司買下一千套經史子集?”


    “再免費贈送給國子監的寒門子弟?”


    “不錯。”劉仁軌道,“是有這麽迴事。”


    “為啥?”劉冕急道,“阿公你為啥要這麽做?”


    “阿冕,做人不能忘本。”劉仁軌說道,“你阿公也是寒門出身,所以想在致仕之前,最後幫一把國子監的寒門子弟。”


    “不幫,憑什麽幫他們?”


    劉冕道:“這可是四十萬貫!”


    “別鬧。”劉仁軌雖然溺愛劉冕,卻半點不露口風。


    又說道:“這是阿公最後的遺願,你難道也要反對?”


    “阿公。”見劉仁軌都這麽說了,劉冕便隻能作罷。


    ……


    轉眼之間,十天過去。


    印刷局也把一千套《經史子集》刊印好了。


    油墨、紙張、字模都是現成的,所以速度就很快。


    全套《經史子集》總共有二十五冊,每冊九十萬字左右。


    跟祥瑞詩集一樣,為了彰顯出檔次,封麵都以檀木為骨,顯得厚重。


    “司丞,一千套經史子集,共兩萬五千冊,都在這裏了。”楊七指著麵前堆積成小山般的書冊說道。


    “好,你辛苦了。”


    裴紹卿說完又環顧四周道:“大家都辛苦了。”


    說完,又迴頭吩咐青玄道:“青玄,給每人發放兩貫賞錢!”


    “謝司丞賞!”楊七和參與刊印的抄錄吏、木匠還有印刷匠齊聲道謝。


    就在這時候,崔二郎進來報告道:“大郎,裴少府過來了。”


    “兄長來了?”裴紹卿心說終於還是來了。


    來到隔壁守捉司,隻見裴匪舒已經等著了。


    敘過禮之後,裴匪舒說道:“賢弟,你我自家兄弟,所以也不跟你玩虛的了,我是受了裴閣老府上管家所托,替人當說客來了。”


    “是為了經史子集的事吧?”裴紹卿說道。


    “是。”裴匪舒道,“裴閣老說,他願意出高價買下。”


    “恐怕不是裴閣老,而是長安城所有的世家高門吧。”裴紹卿道。


    “這不重要。”裴匪舒擺擺手說,“反正我話已帶到,賣不賣全在於賢弟你。”


    裴紹卿說道:“兄長,請你轉告裴閣老,就說我不賣,這一千套經史子集我已經答應賣給劉閣老,不能言而無信。”


    “這……”裴匪舒眉頭一下蹙緊。


    裴紹卿便道:“兄長是不是有什麽話說?”


    裴匪舒點點頭,又道:“賢弟,有句話,小兄一直想對你說卻一直都沒有說,正所謂一筆寫不出兩個裴字,咱們跟裴閣老畢竟都是河東裴氏出身!”


    “所以?”裴紹卿道,“兄長希望小弟能與裴閣老緩和關係是嗎?”


    “是的,都是一家人,沒必要鬧成這樣。”裴匪舒說道,“依我看,不如就趁這個機會跟裴閣老講和?”


    頓了頓,裴匪舒又道:“賢弟,如今的朝堂局勢你也應該看得出,劉閣老馬上就要告老還鄉,朝堂上就隻剩裴閣老一個輔政大臣了。”


    “身為輔政大局,可是擁有專斷大權的。”


    “賢弟再與裴閣老這般耗下去,不好吧。”


    “嗬嗬。”裴紹卿笑了笑,又道,“兄長你可知,當年我們這一支,為何為淪落到家破人亡,父子兩個因為逃兵役被發配合川守捉城?”


    “倒是未曾聽說。”裴匪舒問道,“為何?”


    “就因為洗馬房的一位族老相中了我家永業田。”


    裴紹卿嗬嗬一笑,又說道:“然後暗中串通族長,以低價強買走了我家的永業田,我家失了永業田,從此便一貧如洗。”


    “我阿娘病了,買藥的錢都沒有。”


    “我阿爺從安西歸來,看到的是我阿娘的屍身,都已經爛了。”


    “不到六歲的我,餓得昏倒在我阿娘的屍水中,都快不行了。”


    “可是,洗馬房的遠房族親,可曾有一人前來救護我們母子二人?”


    “這個……”裴匪舒頓時無言以對,他是真沒想到裴紹卿竟有如此悲慘的過往。


    “這其實不算啥,我阿娘雖說是窮死的,但是我阿爺並不怪族親。”裴紹卿又道,“但是到了第二年族中攤派兵役之時。”


    “我阿爺居然又攤上兵役。”


    “你家就隻剩下一丁,還要派兵役!”


    “阿爺這才怒了,將族長暴揍一頓。”


    “揍完族長之後,阿爺帶著我出逃。”


    “然後才有了被抓,發配合川守捉城之事。”


    裴匪舒輕歎了一聲,說道:“賢弟,人不能總活在過往,得往前看。”


    “兄長不必再勸了。”裴紹卿說道,“我是永遠都不會原諒洗馬房的。”


    “好吧,那就先不提此事。”裴匪舒點點頭,又道,“可是賢弟你終歸還是承認自己是河東聞喜裴氏子弟,你總不能連祖宗都不認了吧?”


    “祖宗我當然是認。”裴紹卿說道,“我永遠都是河東聞喜裴氏子弟。”


    “如此便好。”裴匪舒道,“既然你承認自己是河東聞喜裴氏的子弟,那就應該替家族考慮,那麽這一千套經史子集就不能賣與劉閣老!”


    “因為劉閣老要拿這一千套經史子集挖斷世家的根!”


    “我們河東裴氏也是世家高門之一,不可自毀根基!”


    “兄長此話我不敢苟同。”裴紹卿道,“先不說我家,便是兄長你家,可曾受到河東聞喜裴氏的半點恩惠?”


    “這個……”裴匪舒語塞。


    “沒有是吧?”裴紹卿道。


    “據我所知,兄長無論是在工部侍郎的任上,還是少府監任上,表現都堪稱卓著,可是裴閣老可曾為你說過半句好話?”


    “在劉閣老處處針對打壓你的時候,”


    “裴炎可曾維護過你哪怕一絲一毫?”


    裴匪舒默然,裴炎並沒有維護他半點。


    “所以,我們又何必忝著臉往上貼呢?”


    裴紹卿怒道:“不認河東聞喜裴氏五房,我們就不是裴氏子孫?沒有這樣的道理,天下裴姓何止他五房?”


    “我們這些旁支遠支就不是裴氏子弟了?”


    “劉閣老此舉誠然是在挖世家高門的根,卻與我何幹?”


    “於我來說,像裴氏五房這等世家高門,敗落了才好,隻有他們敗落了,我等遠支旁支才會有出頭之日!”


    “兄長,你就承認吧。”


    “我們不是世家子弟出身。”


    “我們兩個其實就是寒門子弟!”


    “所以,為什麽反要幫著世家高門說話?”


    一番話,說得裴匪舒啞口無言,隻能起身告辭。


    “兄長,請稍待片刻。”裴紹卿迴頭對崔二郎說,“二郎,去隔壁印刷局取一套刊印好的經史子集來。”


    崔二郎領命而去。


    不片刻,便取迴一套經史子集。


    裴紹卿將一摞經史子集擺到裴匪舒麵前,說道:“兄長,這一套經史子集是小弟贈送你的,留著傳給子孫吧。”


    “黃金滿籯,不如遺子一經。”


    “我們不求成為迄立千百年的世家高門。”


    “但是能有一套經史子集傳家也是好的。”


    裴匪舒目光一閃,道:“如此,謝過賢弟了。”


    目送裴匪舒出門而去,青玄的身影忽然出現。


    “為什麽?”青玄道,“你不是本來就打算將一千套經史子集賣給世家高門?現在裴少府代表世家高門找上門來,你卻反而又改了主意?”


    “誰說我又改了主意?”裴紹卿微微一笑說道。


    青玄道:“既然沒有改主意,那為何拒絕裴少府?”


    “原因很簡單。”裴紹卿道,“如果兄長一說我就立刻改了主意,那一定會引起裴炎的懷疑,裴炎可是宰輔,有那麽好騙?要想騙過裴炎這樣的人物,必須得把文章做足。”


    “原來是這樣。”青玄恍然,“你可真是夠狡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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