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到我了!”


    “不對!兩次前是你去的!這次是我的!”


    “走開走開——你們都去過了,我還一次都沒去過——”


    “都說了歸我就是歸我!都給我滾開!”


    在外麵的值班房裏,壁爐上的水壺在咕嚕咕嚕響著,桌子上的茶杯冒著熱氣,火光之下,幾個年輕的士兵頭頂著頭眼頂著眼橫眉豎眼你撞我我撞你挽起袖子眼看著就要大打出手。


    然而在這幾個臉紅脖子粗的魯莽家夥馬上就要動手的那一瞬,一個一直在旁邊一聲不吭的年輕士兵趁著他們注意力不在自己這邊,猛地衝上去,一把端起桌子的茶盤就竄了出去。


    “靠!”


    “混蛋——”


    “居然這麽狡猾!”


    將同伴們那一聲聲的怒吼拋之身後,才進入軍隊不久臉上還帶著幾分稚氣的年輕士兵已經一溜煙小跑過了走廊。他臉上帶著嘿嘿的傻笑,跑得雖然快,手上端著的茶盤卻是穩穩當當的,熱茶一點都沒濺出來。


    就這樣小跑到狹小走廊的盡頭,他腳步慢了下來,放輕腳步,生怕吵到房裏的人。


    等到了房門口,年輕的士兵臉上露出幾分緊張的神色,他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緊張得砰砰直跳的心髒緩和一點,然後這才抬手謹慎地敲了敲門。


    “進來。”


    從門裏傳來的聲音讓他又是緊張地深唿吸了一口,然後才慢慢推開了門。


    站在桌麵攤開地圖前的年輕長官向他看來,被他的那群同伴胡亂用綠色寶石、清澈湖水形容的碧綠色瞳孔注視著,不知為何他的心髒突然慌亂地跳動了幾下。


    那位麵容稚嫩看起來年輕得過分的少年長官安安靜靜地站在桌邊,似正低頭查看著地圖,雙手按在桌麵上。


    可是就算對方年紀比自己還小,他也莫名感覺到一股讓他說不清的緊張感籠罩在他身上,讓他縮手縮腳地大氣不敢出一口。


    或許是因為對方來自王都的高階長官的官職光環帶來的壓迫力。


    或許是因為少年長官那雙明亮得仿佛能看透一切的銳利綠眸。


    更或許是,他還記得,當時那個站在怪物的屍體上拔出刀刃飛濺出一片血花,染了一身火焰般居高臨下俯視著下方眾人的身影……


    他清楚地記得,那個在空中宛如閃電般的身影。


    不過是一瞬,在城中肆虐的可怖怪物就發出悲鳴一頭栽倒在地。


    當時他站在地麵上愣愣地仰望著天空那個身影。


    多麽強大。


    多麽美麗。


    那個時候,肆虐一切的怪物轟然倒地的時候,大地上一片寂靜,大地上的眾人都怔怔地仰望著那個身影,大地上幾乎聽不到唿吸的聲音。


    …………


    “有事嗎?”


    艾倫奇怪地看著那個進門之後就愣愣地看著自己發呆的年輕士兵,先開了口。


    “沒——沒有!對不起!”


    猛地從記憶中驚醒過來的年輕士兵一時間漲紅了臉,慌手慌腳地將茶盤遞過來。


    “那、那個,兵士長閣下,我是來給您送茶的!”


    “……”


    一個上午,這已經是第五次了。


    總是有人不停地在往這裏送茶,每次來的都還是不同的士兵。


    而且每個人都是一進門就是一臉崇拜加緊張地看著他,那目光中的火熱都快讓艾倫有些招架不住了。


    “知道了,謝謝,放在那邊吧。”


    艾倫隻能再次用這句話來迴答,揮手示意這個士兵離開。


    他覺得他已經深刻體會到為什麽利威爾兵長總是一臉不耐煩地無視那些圍著他轉的崇拜者的原因了。


    他現在臉上的笑容也快要繃不住了。


    可是那個年輕的士兵放下茶盤之後,卻沒有立刻離去。他神色緊張而又小心翼翼地看了艾倫一眼,雙手背在身後,站得筆直。


    “那個……”


    “什麽?”


    “兵士長閣下,您是王都第三分隊的嗎?”


    “對。”


    “我今年年底就要調迴王都雷伊斯了,請問,我可以申請調到兵長您的麾下嗎?”


    年輕的士兵一雙眼閃閃發亮充滿無限期待地看著艾倫。


    “呃……”


    艾倫一時語塞。


    他答應下來沒有任何用處,然而看著那個士兵像是狗狗一樣幾乎能看到後麵一個大尾巴在拚命搖動的緊張期待的表情他又實在開不了口說不行。


    一見崇拜的少年長官沒有立刻拒絕,士兵眼底更是激動了幾分。


    “如果可以的話,我現在就向上級打報告,請您——”


    “退下。”


    一個冷淡低沉的男聲從旁邊傳來,幹脆地打斷了士兵的話。


    年輕士兵錯愕地看去,看到的是年輕的兵士長身邊那位輔佐官閣下。


    那個麵無表情的男人以毫不留情的殘酷語言打破了他的期待。


    “差得太遠了,新兵,你不夠格。”


    火熱的熱情上陡然被潑了一盆冰水,淋了個透心涼。


    年輕士兵張嘴想說什麽,嘴張了一張又合上。


    無法反駁。


    這兩日,當兵士長閣下一人將陸續襲來的怪物硬生生攔截斬殺在城市之外時,隻有這個男人能跟得上那位長官的步伐。


    而能力不夠的他們隻能在後麵看著兩人並肩而戰的背影,露出憧憬而羨慕的目光。


    不愧是被那位兵士長閣下選中的輔佐官。


    所有人都這麽想著。


    (……當然他們並不知道這位連十分之一的實力都沒展現出來的‘輔佐官’想要搶走他們尊敬的‘兵士長’閣下的風頭那是分分秒就能做到的事情。)


    而此刻他也這麽想著,臉也發紅了起來。


    的確,像自己這種能力平庸的士兵,怎麽能奢望進入這位強大的長官的麾下,還不知天高地厚地向長官提出這樣無理的要求。


    年輕的士兵窘迫地行了個禮,就要退下去。


    “兵士長閣下——”


    大喊聲從走廊外麵傳來,伴隨著急促的軍靴踏地的響聲。


    下一刻,發出喊聲的士兵就匆匆跑來,猛地推開門。


    “兵長!”


    急速的奔跑讓他此刻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他看著艾倫,臉上滿是喜悅。


    “援兵到了!”


    “到了?!”


    少年長官臉上也露出驚喜的表情,快步走過來,抓起掛在衣架上的製服外套一邊往身上套一邊往外走。


    按照規定,作為此地最高指揮官的他應該帶頭前往迎接援兵統領。


    “哪個城來的援兵?”


    一邊套衣服一邊大步在走廊走著,少年隨口問了一句。


    “一共五個隊的兵力!其中還有一隊是調查兵團士兵。”


    通訊兵興奮地迴答,眾所周知,調查兵團的士兵擁有著其他兵團兩倍以上的強大戰鬥力。


    “還是本澤馬侯爵大人親自帶隊來救援的!”


    本澤馬侯爵……


    這個名字有點熟悉。


    ……


    ………………


    綠瞳的少年長官剛剛抬起伸進衣袖的手臂就這麽僵在半空中。


    本澤馬侯爵!


    靠!


    ……


    僵了好一會兒,在身邊士兵疑惑的目光中,艾倫僵硬地扭著頭看向利威爾。


    “我可以不和他見麵麽?”


    “……”


    男人沒迴答,一雙細長的眼盯著他。


    “……他應該認不出來吧?”


    抱著最後一絲期望艾倫再度問到。


    你覺得呢?


    仍舊沒開口迴答的現任‘輔佐官’用赤|裸裸的鄙夷眼神表達出這樣的含義,徹底擊碎了艾倫的最後一絲希望。


    ***


    顯然指望一個智商情商沒有任何問題的正常成年男子在幾天時間就忘掉一個人的相貌這種事是不可能的。


    所以騎在馬上率領軍隊一邊入城一邊風度翩翩地對道路兩側的市民們微笑示意的本澤馬侯爵在轉過頭看到前方迎接他的某位指揮官時,他那張貴族特有的毫無瑕疵的溫文笑容竟是瞬間破裂僵硬了一秒。


    然而,也隻是一秒而已。


    他縱馬迎向前方的同樣騎在馬上迎接自己的年輕指揮官,向對方露出溫和的笑意,同時探出身伸手和對方握了一握。


    “如此年輕就身居兵士長一職,您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年輕有為。”


    他如此不動聲色地稱讚著那個笑容明顯有些僵硬的少年長官,將訝異壓在心底。


    腦子已經整個爆開了煙花隻有外表還勉強維持著笑容的艾倫沒有說話,調轉馬頭,帶著這位侯爵大人向著自己的臨時指揮所走去。


    他的馬匹快了一步,稍微慢了一步的侯爵在後麵看著少年的側影,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隨著兩人縱馬在道路前行,道路兩側的民眾發出一陣陣的歡唿聲。


    那位相貌年輕稚氣的少年長官在這個城市即將毀滅之際拯救了所有人,而中年侯爵則是不顧安危親自率軍來援助他們的城市,他們對兩人都懷抱著衷心的感激之情。


    隻要這兩位在這裏,他們就再也不用擔驚受怕。


    兩人下馬時,有美麗的少女捧著花送了上來,中年侯爵笑著接過捧花,禮貌地親吻了一下美貌少女的側頰。然後,他側身看去,也有人在向他身邊的那位少年長官獻上花束。


    那是一個年幼稚氣的女孩,仰著頭,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滿是崇拜仰慕地注視著少年,努力將手中的花束高高舉起。


    中年侯爵看到那個少年隻是笑了笑,摸了摸女孩的棕發,然後轉身走進了屋子裏。


    少年沒有接受小女孩手中的花束。


    中年侯爵笑著拿起了神色有些失落的小女孩手中的花束,也摸了摸她的頭,然後緊跟在少年長官身後,走進了屋子。


    “為什麽不接受?”


    長靴踏地的腳步聲在木質地板的走廊上迴響著,本澤馬侯爵發出如此的詢問。


    “……沒有用。”


    微微停頓了一下,在前麵走著的少年長官迴答。


    “無論他們現在有多麽感激你,如果我們失敗了,那麽迎接我們的將是他們的唾罵和憎恨。”


    所以,這種輕易就會消失的感激沒有任何用處。


    有什麽說不出的意味在本澤馬侯爵眼底凝聚了一瞬,他似乎想到了什麽,神色凝重了幾分。他看著加快腳步向前的少年的背影,不著痕跡地輕輕歎了口氣。


    然後,巧妙地轉移了話題。


    “那麽,年輕的兵士長閣下,您是否應該告訴我,您為什麽會以那樣的裝束去參加我的舞會?”


    顯然,從少年長官陡然僵住的背影來看,這個轉移的話題同樣也被他所惡。


    …………


    ……………………


    “原來是這樣嗎?”


    在聽完了前因後果之後,即使是常日一貫沉穩持重的中年侯爵,也忍不住笑出聲來。


    “是的,原因就是這樣,侯爵大人,不關裏維先生他們的事情,是我拜托他們做的!”


    作為罪魁禍首的金發少女在發現來援的人是本澤馬侯爵之後,立刻果斷地跑過來求見,然後如竹筒倒豆子一般一口氣將所有事情都老老實實地交代了出來。


    此刻,她雙手握緊在胸口緊張地注視著中年侯爵。


    “如果要怪罪的話就怪罪我一個人好了,他們沒有錯,我是威脅他們說他們不幫我我就去尋死!要懲罰的話請懲罰我!”


    本澤馬侯爵溫和地一笑。


    “我並沒有生氣。”


    他說,“而且我也不會做出懲罰一位如此美麗的小姐這樣的事情。”


    他微笑著輕聲寬慰了維娜好一會兒,如慈祥的長輩一般,並保證了不會懲罰任何人,也不會將事情告訴任何人,這才讓維娜懷抱著感激之情安心地離去了。


    “嗯,你以那樣的裝扮參加我的舞會的理由我了解了。”


    中年侯爵轉過頭來,看向艾倫,目光中多了幾分銳利之色。


    “那麽,請告訴我,為什麽作為駐紮兵團總部分隊的兵士長以及輔佐官會出現在我的領地上?你們的目的是什麽?”


    艾倫張了張嘴,還沒來得及迴答,一個聲音就從旁邊傳過來打斷了他的話。


    “監視。”


    本澤馬侯爵挑了挑眉,目光轉向另一側。


    那一邊,黑褐色短發的男子雙手抱胸倚在牆壁上,一隻腳|交叉搭在另一隻靴子上,一副慵懶的姿態。


    “監視?”


    “……巡視各地,監視有不穩跡象的舊貴族,這是我們的任務。”


    搭在靴子上的腳啪的一下放下來踩在地上,利威爾仍舊保持著雙手抱胸斜著身體靠在牆壁上的懶散姿勢,隻是那雙從細碎的額發裏透出來盯著中年侯爵的狹長瞳孔裏滲著懾人的冰冷弧光。


    “哦?也就是說,你們本來就要混入我的舞會,隻是剛好借用了那位小姐的身份而已。”


    “是。”


    “好吧,我明白了。”


    哪怕被對方明目張膽地說著有嫌疑、監視自己,中年侯爵也隻是微微一笑,臉上沒有露出任何惱怒之色。


    然後,他將目光轉向在利威爾開口之後就乖乖地閉著嘴裝啞巴的綠瞳少年。


    “我能邀請您陪我喝一杯下午茶嗎?”


    “哈?”


    “請不用緊張,兵士長閣下,我沒其他意思,隻是想和您說說話而已。”


    …………


    ……………………


    大批軍隊入駐城內,又要安排住宿地又要安排吃食,以及分派任務,一時間城裏忙亂成一團。


    可是這種忙亂卻是充滿活力的,看著排成長長的隊伍入駐城內的軍隊,看著漸漸修複起來的高大城牆,這些天來一直惶惶不安的人們終於安下心來,臉上再一次綻放出笑容。


    多虧那位從王都來的兵士長的帶領,才能有這麽多人活下來。


    據說這位兵士長是帶著密令巡視這片領地的特使,擁有直通王令的權利。


    如此年輕就身居高位擁有如此的權利,想必是那位新任的年輕王者的心腹之人。


    人們都這麽想著,或許新的王室取代舊的王室並不是一件壞事,至少,在雷伊斯王室統治的時候,軍隊從未如此迅速地來救援過。


    城裏一片沸騰地忙亂著,在城市的一角,一片小小的園林裏,氣氛卻是非常安靜。


    黑衣的執事熟練地泡好了兩杯紅茶,奉送到石桌上,精細的瓷盤裏盛放著香氣撲鼻的小點心。中年執事對坐著的兩人微微鞠躬,然後轉身退下。


    安靜的小園子裏,隻剩下兩人。


    中年侯爵拿起一杯紅茶,姿態優雅地喝了一口,微微眯起眼露出滿意的神色,然後看向艾倫。


    “不來一杯嗎?”


    他彬彬有禮地詢問。


    艾倫勉強笑了笑,同樣也拿起紅茶喝了一口,加了牛奶的香甜味道在口腔裏蔓延開,少年卻是食不知味。


    他是真的不想和這個曾經看過他難堪裝束的侯爵獨處,那讓他坐立不安。可是作為此地的最高官階者,隻有他有資格和侯爵平等對話。而那些入駐城裏的軍隊又不能不安排,隻能讓作為他輔佐官的利威爾兵長去了。


    “我已經聽說了您的英雄事跡。”


    像是沒看到少年那種抵觸和自己說話的表情,中年侯爵小口啜著紅茶,一邊慢悠悠地說。


    “您在關鍵時刻拯救了這個城市,拯救了城裏的人們,一路走來,我能看得到士兵們對你的崇敬之心,還有人們對你的感激之情。”


    輕輕地將白瓷茶杯放迴石桌上,本澤馬侯爵抬頭注視著身側的年輕兵士長。


    “然而,我不太明白的是,您看起來似乎對這些感情都不屑一顧?”他疑惑地問,“看,所謂的萬眾敬仰那是多麽美妙的滋味,很多人對此求而不得,而您……”


    “‘萬眾敬仰’?”


    重複著這個詞語,放下紅茶的少年突然微微一笑。


    “人們都是很現實的。”


    他說,臉上笑容斂去,目光冷靜地看著前方。


    “今天你救了他們,他們自然會感激你。”


    “可是明天如果失敗,這種感激就會變成仇恨。”


    碧綠色的瞳孔注視著前方,目光一點點變得平靜而冰冷。


    “你幫不了他們,他們就會仇視甚至憎恨著你。”


    “……這是您的親身經曆?”


    “不,隻是這麽覺得而已。”


    “原來如此。”


    本澤馬侯爵微微點頭,或許是因為感覺到少年話語中隱藏的冷淡和不耐煩,他明智地換了話題。


    “兵士長閣下,您知道嗎,我是第一個投向新王的舊貴族。”


    “唉?”


    為什麽要說起這個?


    “嗬嗬,是在埃爾文那家夥的勸說下,所以很多舊貴族都將我稱之為埃爾文的走狗啊。”


    臉上看不出絲毫怒意的中年侯爵嗬嗬笑著攤開手,做無奈狀。


    “實在是很無辜啊,我可不是因為他的勸說才決定投向新王的……嗯,雖然我的確跟那個家夥很熟悉,也有點交情。”


    “你是埃爾文團長的舊識?”


    一聽到這個名字,艾倫下意識警惕了起來。


    “嗯,一起上過學,一起做過訓練兵,還搶過女人。”


    “哈?”


    少年本還在警惕著,一聽到最後一句卻是八卦之火陡然燃燒而起。


    年輕時候的埃爾文團長和貴族搶女人什麽的,三角戀什麽……不行,這種事實在太稀罕了!他太好奇了,好想知道詳細情況!


    “哈哈哈哈,說是搶女人其實也是我自己這麽認為啦。”


    中年男子哈哈大笑著揮了揮手。


    “當年我也還年輕,就和你一樣,嘛,年輕人總是桀驁好動的,那個時候,我隱瞞了自己的身份跑去參加了訓練兵團,在那裏,我遇到了埃爾文,也遇到了莎拉。”


    年少時的衝動到了現在已經成為了美好的迴憶。


    “埃爾文那家夥是訓練兵裏的首席,當時我年少氣盛不服氣,總是想要找他的麻煩,莎拉總是攔著我——那個時候的我在愛情上還隻是一個青澀的初學者,以為莎拉是因為喜歡埃爾文才總是攔著我,於是更加不高興了。”


    “後來才知道,莎拉其實隻是怕我在埃爾文那裏吃虧才要攔著我而已。”


    沉浸在迴憶裏,中年男子露出了一個淺淺的笑容。


    那並非是貴族式的外交笑容,而是發自內心的溫柔。


    “後來,我從訓練兵團裏畢業,迴到了領地繼承了父親的爵位,莎拉也嫁給了我。那個時候我也邀請過埃爾文,隻是他拒絕了我,也拒絕了憲兵團的邀請,加入了調查兵團,嗬嗬,那個時候我還毫不留情地嘲笑過他呢。”


    艾倫看著對過去的事情喋喋不休的中年侯爵,目光有些困惑。


    他不明白本澤馬侯爵為什麽要對他說這些。


    “莎拉是一個美麗而且溫柔的女人,也是我一生中最深愛的女人。”


    結束了對過去的迴憶,男人的目光微微暗淡了幾分。


    “半年前,她在我的懷中閉上了眼,那個時候,我就知道,再也不可能會有人能取代她的位置。”


    “而最讓我感到的遺憾的是,她走得並不安詳,哪怕是在死亡的最後一刻,她也依然在為她所犯下的錯而懊悔痛苦著。”


    “作為她的丈夫,我有責任接過她的痛苦,接過她的錯。”


    說到這裏,本澤馬侯爵突然看向艾倫。


    “你是在想我為什麽要莫名其妙對你說這些嗎?”


    “哎?不……那個……”


    雖然心底的確這麽覺得,但是麵對一個剛剛失去愛人的男子,艾倫不好意思說得太難聽。


    “我聽您的那位輔佐官說了,你來到這裏監視各個舊貴族,然後有權利直接將情況上報給那位年輕的新王。所以,我想,您和那位新王的關係應該很親密,也很得到他的信賴吧?”


    “……要這麽說也可以。”


    艾倫不自在地這麽迴答。


    “如果是這樣,那麽我現在慎重拜托您,請您將我接下來的話傳達給那位新王。”


    “…………”


    中年侯爵安靜地坐在椅子上,他的目光看著遠方,像是在眺望著什麽。


    他的雙手交握在一起,放在身前。


    他說話的聲音頗為低沉,帶著幾分沉重。


    “半年多前,我的妻子莎拉為了探望親人前往了一座邊塞駐城……”


    說到這裏,他微微頓了一頓。


    “就是那位有名的調查兵團的兵士長駐守的城市。”


    一直困惑地看著本澤馬侯爵想知道他到底想要告訴自己什麽的少年瞳孔微微一縮,電光火石之間他突然就明白了男子話中的含義。


    而這種明白讓他的胸口狠狠一抽。


    半年多前,利威爾兵長的駐地。


    那場突然的襲擊,坍塌的城牆,血染的戰場,訓練兵團104班的覆滅,還有……


    放在腿上的指尖突然間無法遏製地抖了一抖,艾倫猛地攥緊手。


    他轉過頭來不再看著侯爵,用力攥緊拳頭,一雙綠瞳隻是死死盯著身前的草地,目光一點點變得冰冷。


    那是一切噩夢的開端。


    他在那個地方變成了怪物。


    而變成了怪物的他在迴到那座城市的時候,迎接他的一雙雙混合著冷漠、仇恨和厭惡的目光。


    而那些目光的主人,在前一天還對他報以滿滿的感激和期待之情。


    當那些瘋狂的人們嘶吼著殺死怪物,將碎石狠狠砸在他身上時心底的冰涼,他不是不記得。


    他隻是警告自己不能去想。


    因為一旦想了,他說不定就會真的像艾連說的那樣,放棄人類。


    身體上的傷已經好了,可是心裏還有著一根針。


    那是對人類那種自私的本性的懷疑。


    那根針染著毒液,死死地紮在那裏。


    任憑傷口一點點擴大、一點點潰爛,或許總有一天……


    “王當時還隻是一個訓練兵,而他拯救了那個城市,就像是你現在做的一樣,同樣的,也救了我在城中的妻子,莎拉。”


    “他應該是那個城市的英雄。”


    “然而,當英雄歸來之時,迎接他的卻是愚昧的人們的唾罵和傷害……”


    自私的人性,總是會很輕易的遺忘他人的恩惠,而牢記仇恨。


    “莎拉說,那個時候她也在那裏,她看著人們像是瘋了一般地想要殺死那個救了所有人的孩子,斥責那個孩子是怪物……”


    “她說,她隱約覺得不對,想著不應該那樣做,可是那個時候,她看著四周陷入瘋狂的人們,那些喊著幫怪物說話的都是怪物同夥的紅了眼的人們,她害怕了,退縮了,低下頭保持了沉默……是的,就像是身邊還有其他許多人做的那樣……”


    “在那次襲擊中,莎拉雖然獲救了但是仍然受了重傷,我的騎士們將她送迴了我身邊,可是她並不開心……”


    “後來,她將那一切都告訴了我,流著淚在我眼前懺悔,懇求我去打聽那個被當做怪物的少年後來的消息……”


    “我答應了她的請求,不斷地收集那個少年的消息,將它告訴莎拉,可是即使如此,在迴到我身邊不到一個月之後,她就永遠地離開了我。而她臨死之前念念不忘地,仍舊是……”


    本澤馬侯爵記得很清楚,莎拉臨死前那悲傷的目光。


    身體的傷勢侵蝕著她的生命,而心底的懊惱和悔恨吞噬著她的心靈。


    莎拉喃喃地說她忘不了,那一天她和其他人一起沉默著,看著那個孩子在雨中一身是血孤零零的身影……


    隻要一想起那一幕,她的心底就像是有毒蛇在撕咬著她的心髒。


    她說她好後悔,如果那個時候她能夠做點什麽,就算做不到,可是隻要她做了,她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後悔和自責……


    而她終究在那樣的悔恨中死去……


    他心痛,可是他無能為力。


    那是他的妻子對自己犯下的錯的懺悔和贖罪。


    後來,即使莎拉已經死去,他也沒有停止去打聽那個少年的消息。


    一幕幕,一件件,少年所經曆的一切,像是一張畫卷一點點在他眼前展開。


    看著那一切,他突然明白了他的妻子為什麽會對那個少年如此的愧疚。


    而他對那個少年的感情,也從遷怒和怨憤一點點地變成了其他。


    “我投向新王,並不是因為埃爾文的勸說,也不是因為想要滿足我死去的妻子的懺悔。”


    中年侯爵如此說。


    “那是我按照自己的意誌做出的選擇。”


    他說,目光定定地凝視著身側的綠瞳少年,“我相信那個少年,我相信那位年輕的王者,他一定能帶領著人類走上正確的道路,我衷心相信著這一點。”


    男人說,他的目光在這一刻異常嚴肅和慎重。


    “兵士長閣下,請您幫我轉告那位新王。”


    “【或許我們很多時候所做的事情都讓您感到失望,可是請不要因此而放棄我們】。”


    “【人類是一種愚昧而膽怯的生物,然而正是因為人類愚昧而又膽怯,才需要英雄的指引】。”


    “【請一定要以您的力量和胸懷指引著我們走上光芒的道路——】”


    “這就是我想要您幫我轉告的話。”


    如此說完,本澤馬侯爵起身,他低著頭凝視著怔然不語的少年,然後彎下腰去。


    他的手搭在少年肩上,低頭貼近少年耳邊輕語。


    “我的妻子在臨死前拜托我向救了她的那個少年轉達一句話……可是我或許很難有機會麵見那位年輕的新王,所以,也請您幫我一並轉達。”


    深吸一口氣,男人低聲說了一句話。


    “對不起,還有……謝謝您。”


    很簡單的一句話,甚至不到十個字。


    說完之後,侯爵就再度站直了身體快步離去。


    他沒有迴頭,所以沒有看到發怔的綠瞳少年在聽見這句話時陡然間奪目而出的淚水。


    男人快步向前走去,沒有停頓,沒有迴頭。


    他的身後,咬緊牙不肯發出一點聲音的少年雙手捂住了臉。


    淚水從手指的縫隙中滲出來,簌簌地染了一手的淚痕……


    ……


    沾染著毒液的針死死地紮在那裏,拔不出拽不掉,隻能任由那傷痕一點點潰爛。


    到底要怎麽做,才能緩解那種錐心的疼痛?


    這種事或許就連傷痕的主人自己都茫然而不自知。


    ……


    有時候,英雄需要的東西很簡單。


    不是財富,不是權力,不是許諾,不是敬仰,也不是高高在上。


    【謝謝您】


    一句話,三個字。


    對此刻無法抑製地流淚的少年來說那一切都已足夠。


    …………


    …………………………


    本澤馬侯爵大步向前走去,他能猜得到身後那個堅強的孩子此刻會是怎樣的表情。


    是的,堅強。


    在不斷搜集的情報裏,他仿佛親眼看著這個孩子一路走來,他知道這個孩子是多麽的堅強。


    而正是因為這份堅強,讓他毅然選擇了投向新王的陣營。


    不是因為相信他的摯友埃爾文,而是相信著這個目光明亮的少年。


    前方,有人迎麵快步走來,侯爵能清楚地看見對麵的那個男人緊蹙的眉間和落在自己身上的冰冷目光。


    他笑了起來,加快腳步迎了上去。


    “我不會告訴埃爾文。”


    在兩人擦肩而過的一瞬間,本澤馬侯爵微微笑著壓低聲音說。


    然後,他抬手輕輕一拍男人的肩膀。


    “王……就交給你了,利威爾兵士長閣下。”


    利威爾的腳步明顯一頓,然後再度抬腳快步向著前方捂著臉的少年走去。


    看著這位真正的兵士長的背影,本澤馬侯爵一笑,轉身走出了小園。


    剛一出門,一直守在門口的他的長子就緊跟了上來。


    “給埃爾文迴信,就說我們這裏沒有任何問題。”


    “啊?這樣真的好嗎,父親大人?”


    “啊啊,你們都覺得我和那個家夥私交甚密是不是,可是說實話,從訓練兵時期開始我就看那個裝模作樣的首席優等生相當不順眼了。”


    中年侯爵撇了下嘴。


    “所以,比起那個家夥,我當然選擇站在我們可愛的王這邊啊~~”


    “…………夠了,父親大人,我會按照您的要求迴複埃爾文團長的。”


    “哈哈哈哈。”


    看著自家兒子那張垮下來的便秘臉,侯爵大人不厚道地放聲大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將目光投向湛藍色的廣闊天空。


    人性或許是醜陋的。


    隻是那醜陋之中,也並非沒有美麗的花朵綻放。


    而那正需要光芒的照耀。


    年輕的王啊,請務必以你的光芒將人類帶向正確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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