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就好,我以為你的母親過來看你,知道你身體沒有大的問題,他就不會再過來這邊了,他是今天到的嗎?”


    “他們兩個是昨天夜裏到的。但我昨晚不知道,很早就休息了,早上才看到他們。等過了中午,他就和我的母親一道離開了。”


    邵文錫想了想才說:“你希望我詢問你,見麵之後,你們發生了什麽衝突嗎?”


    梁森下意識想喝些紅酒,但他因為受傷,點菜時問酒的舉動被邵文錫給否掉了,現在也隻能是慢慢地喝上一口果汁,思慮著搖頭道:“其實不太想。”


    “好,那我就不問了。”


    兩人沉默地坐在靠窗的餐桌旁,過了一小會兒工夫,餐廳裏忽然響起了零星的掌聲。


    兩人這才意識到台上的鋼琴曲停住了,台上剛剛演奏的,身著黑色小禮服的一位女士正在鞠躬接受著這些掌聲,然後微笑著下了台。


    梁森四處看了一眼,忽然起身理了下西服說:“如果我彈得很差勁,至少還可以收獲一個人的掌聲吧?”


    邵文錫坦誠道:“如果不是太差勁的話。”


    梁森微微一笑,邁步走上表演台,優雅地在鋼琴前坐了下來。


    他的樣貌雖然不及邵文錫那般俊美,但看起來也是一個氣質頗為儒雅的英俊男子,坐在鋼琴前的每一個姿勢,都能看得出是是從小熏陶過的累積。


    但是邵文錫知道,梁森其實是不喜歡在太多人麵前彈奏鋼琴的,他厭惡被起哄“再來一曲”,亦或是得到一些湊熱鬧但實際根本不懂音樂的掌聲。


    對他而言,很多從小掌握的技能,都不過是聚會時在不熟的人麵前,給家長爭得誇讚的雜耍,在那些被他當作猴子的人麵前,成為一隻更低級的猴子。


    但是他今天忽然很有興致,坐在鋼琴前醞釀了很短的時間,便抬頭往這邊看上一眼,然後用手指按下了琴鍵。


    琴曲輕柔,如墨藍的夜裏被風吹拂成薄紗般的雲,邵文錫隻用了片刻,便辨認出了這是什麽樂曲。


    弗朗茨·李斯特,《oh! quand je dors》(當我入夢)。


    在國外時,他唯一算是慶祝過的一個生日上,梁森在那家特意預定的餐廳裏,也難得上了一次台,彈奏的正是這首曲子。


    ——想念起你,於深夜,於大雨,於嘲笑,於這狼藉不堪的人生中。


    ——太喧沸,對我顛沛靈魂,於蒼白的夢,舞荒誕。


    邵文錫看著台上投入地彈著鋼琴曲的梁森,跟隨對方進入了那一場看似有些久遠的夢。


    那是他們成為朋友之後的聖誕節前夕,學校還未放假,但到處都已經掛上了聖誕的氛圍裝飾。


    明明是個似乎大部分人都會感到高興的時節,但那時候的梁森卻因為表現太過突出,受到了一些眼紅他的排擠和誣陷。


    那天邵文錫接到梁森的電話時,已經是夜裏九點多了,外麵下著很大的雪,一路上幾乎都沒有人。


    他開車過去梁森說的酒店地址找人,還沒到地方,又遲疑著在路邊往後慢慢倒車,然後看到了半跪在雪地裏,連大衣也沒有穿的熟悉的人影。


    梁森的鬢邊有一道傷口,是鈍器劃破的那種,被他的手牢牢地按著,凍紅的手指縫隙裏的血跡已經半幹。


    那是邵文錫第一次知道梁森暈血,他四肢冰冷,臉色蒼白,渾身都是冷汗,邵文錫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將渾身無力的人從地上拽起放到車上。


    脫了自己的外套給他,一邊檢查著傷口一邊嚴肅地問他,頭邊這傷是怎麽來的。


    但是,直到到了24小時都開著的藥店裏,在雙氧水的刺激下,梁森這才恢複了一點兒精神。


    慢半拍地,自嘲地笑著問:“我這樣,是不是能告我的父親家暴了呢?”


    “……真的是這樣?”邵文錫沉著視線追問他,梁森知道,如果他這時候說是,邵文錫是一定會相信他的。


    但是在一陣沉默之後,梁森還是實事求是地搖了搖頭,“恐怕不算,我並沒有和他發生肢體上的矛盾,隻是他因為罵我在外麵讀書時不能好好發展能力。


    氣得從沙發上站起來時有些暈,我伸手扶他,他甩開了我,我沒有預料,所以不小心蹭到了桌角,這種程度……隻算是個倒黴的意外,對吧?”


    邵文錫說:“然後你離開了房間,他甚至沒有叫住你,或者追問你的去向嗎?”


    梁森說:“他八成認為我是迴去宿舍了吧。”


    邵文錫冷聲道:“而他認為自己是某種權威,所以並不打算主動向你表達任何歉意,等著這件事自己過去嗎?


    恐怕我的話有些冒犯你,但我覺得,你父親的檢察官職位,似乎並不能讓他成為一個公平友好的長輩。”


    梁森挑眉道:“職業隻是職業而已,我們不是很早就一致認為,人格和地位的高低,身份的尊卑,並沒有什麽固定的正向關係嗎?”


    說完這句,梁森又扯開嘴角笑了笑,慢慢地補充道:“不過……也許,還有另外一些因素也不一定。”


    邵文錫扯出濕紙巾幫忙擦去對方手上的血跡,問:“……比如說?”


    “比如……我告訴了他真相。”梁森閉上眼睛,不去看沾染了血跡的紙巾,聲音嘶啞地說,“我告訴他,我本來就從來都不喜歡和那些低等人搞好關係。


    明明是他們嫉妒,妄言,肖想,我為何要浪費精力和這些人保持友好呢?因為他是個善於打交道,和各種人周旋都能如魚得水的人。


    所以我作為他的兒子,就要和他一樣嗎?我偏不是,我從來都不是他想象中的那個受到很多人歡迎的兒子。”


    “……”


    “而事實證明,打破一個人的幻想,他是真的會氣到失語的。”


    “梁森。”


    “我受夠了……”


    “梁森。”


    “我受夠了假裝能融入這些家夥,我們為什麽就必須要做和他們一樣的人呢?他們很優秀嗎?很高貴嗎?很正常嗎?


    為什麽他們是正常的,而我們就是不正常的,邵學長,你喜歡你的偽裝嗎?你也許比我輕鬆一些,但本質上還是一樣的。


    他們打壓異類的心是一樣的,他們不會接受不一樣,不符合他們期盼的人,就算是家人也不過如此……”


    “梁森,”邵文錫打斷他堅定道,“平靜些,聽我說完。”


    “……”


    “我認為你做得很好,”邵文錫鼓勵他道,“他接不接受都不要緊,重要的是,你可以不再是他想象中完美的樣子了。”


    “……是嗎?”梁森遲疑著問,“他接受與否,不重要嗎?”


    邵文錫道:“從小到大,你一直在向著他們想象中你成長的樣子而活著,這是一種偽裝,但不是你自己喜歡的偽裝。


    打破了他們想象中的你,你才有可能,用我的辦法,用我們自己的辦法來活著。”


    梁森苦笑道:“我現在,確實感覺到了一種……揭開偽裝的愉悅。”


    邵文錫說:“這很可能是因為你在暈血之後血壓漸漸恢複正常所導致的錯覺。”


    梁森聳了聳肩膀說:“麻煩你告訴我,我的傷口不會留下疤痕可以嗎?”


    “……應該不會吧。”


    梁森又說:“我今年這個假期是完全不想迴家去過了……我暫時也不想住在自己的宿舍裏,你可以收留我嗎?”


    邵文錫眯起眼睛說:“我今天可以暫時帶你迴去,但我一向傾向獨住,不喜歡別人太靠近我的私生活。


    不過……之前好像聽到我的房東說,他應該有一間屋子還可以用於出租,如果你沒有地方可去,我可以幫你問問看。”


    梁森忍不住笑著問:“你甚至無法收留一個和你認識了挺長時間的朋友一起住。


    我實在很好奇你以後想過的普通人的生活,能不能包含寵物或者戀人之類的?”


    很可能不能。


    但那時候,邵文錫還不知道自己會和一個年少時讓他心動的人重逢。


    在那個時候,能夠坦誠交心,能夠了解彼此的梁森,就已經是他最接近朋友的存在了。


    ——迴憶如深井,墜溺中平衡。


    當我入夢,卻終有夢醒。


    鋼琴懸停,掌聲漸漸湧起,梁森卻隻是看向了他們兩個的座位,和邵文錫遙遠的對視著。


    然後,慢慢地,邵文錫也抬起雙手,將掌聲融在了周圍欣賞的聲音裏。


    ——merry christmas.


    不算聖誕節的夜晚,他們曾像朋友一般贈送禮物。


    ——happy birthday!


    錯誤的進程裏,梁森曾精心設計過一場關乎他的生日的祝福。


    邵文錫慢慢地打著拍子,在梁森下台走迴來時才收起雙手,後者微笑著重新坐下,心情很好地問道:“有聽出來嗎?很久不彈,我的手可是生了很多呢。”


    “很好聽。”


    他這樣精簡但又正向的評價,梁森稍稍感到一些意外,但也毫不客氣地接受了稱讚。


    清了清嗓子說道:“可惜這裏沒有小提琴,不然我也是很想聽你演奏一曲的。”


    “是嗎?”邵文錫似是而非地應了一聲,悄然地換了概念問道:“可是梁森,我不相信你是這樣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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