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教授,你好像一直都沒有對我說一句話。”


    “你跟我介紹你的過去,是想聽到一句特定的話嗎?”


    “現在是的。”


    “你為什麽想聽到?曾經有重要的人跟你說過這句話嗎?”


    “……不算是重要的人吧,隻不過……這句話是我在確診之後比較常聽到的一句,像是某種,固定的社交程序一樣。”


    邵文錫目視前方道:“確實,當死亡從一般情況下的概念,轉變成為可以預見的,注定即將發生在某一刻的事實。


    人總會有遺憾和感慨,所以就像成了一種固定的社交程序。”


    “那麽……你在聽到我的講述之後,為什麽沒有對我說呢?”


    “我沒那麽善於社交。”


    邵文錫語氣冷漠道,“我可以偽裝成善於社交的人,一刻鍾,一小時,或者在感興趣的人麵前保持住一段時間。


    我也嚐試這麽做過,但事實證明,我並不擅長此道,越是長久的偽裝就越容易露出破綻。


    他們最終會失望的發現,假麵之下,我對大部分事情都不是真的感到喜怒哀樂。”


    顧憫源新奇地看他一眼,邵文錫麵無表情地繼續道,“就像現在,我也可以對你說,我很遺憾你身上發生了這些,但事實則是,我一點兒也不為你感到遺憾。


    情感上的糾紛,癌症和人類對死亡的敬畏是我在一般情況下難以共情的內容。


    換作是我,我更想說的是,你如果活得很痛苦,也確定不想要親人的陪伴,那就該找個不會妨礙到別人的辦法獨自消亡。”


    顧憫源說:“我曾經想到過這種方法,在某一個瞬間。


    然後我又意識到……我並不願意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消亡。”


    邵文錫反問:“那麽狩獵他人讓你達成願望了嗎?”


    “一開始的時候是有這種感覺,但到了現在,我漸漸開始覺得那是一種錯覺了。”


    “這個過程裏,有什麽改變了對吧?”


    “是的……我想你說得對,那些事情,已經不足以滿足我了。”


    邵文錫看著路邊雜草叢生的溝壑,平靜地問道:“那麽,帶我來到這裏,你又是為了滿足自己的什麽呢?”


    顧憫源專心地開車轉彎,邵文錫又轉而問他,“顧先生,你準備對我說,你最近常常聽到的那句話了嗎?”


    ——我很遺憾這些事情會發生在你的身上。


    “也許吧,再遲些時候。”


    顧憫源坦誠地迴答,又露出微笑地問,“如果我說了,也等同於宣判了你的死亡,這會是你為數不多的,能感到喜怒哀樂的事情嗎?”


    邵文錫想了想,搖頭道:“在你說之前,我也不能肯定,但我現在倒是有一種好奇心。”


    “你在好奇什麽?”


    “我好奇自己能不能將你要殺害我的決定,拖延到我的後援趕到的時候。”


    “……這種好奇的意義,隻成立在你擁有信任且可靠的夥伴的基礎上。”


    “是啊。信任,可靠,夥伴……”


    “冒昧一問,你應該不是指那位,告訴我你的行蹤的朋友吧?


    我還沒有問過,我可以稱唿他是你的朋友嗎?一個與眾不同的朋友。”


    “他確實是我某種意義上的朋友。


    和你有些類似,在他看來,能跟他合頻交流的我,應該有且隻有他這一個朋友。


    而你,就是他在已經知道我不願意滿足他的期望之後,對我的一種警告。”


    “你是說,我是他找到的一樣工具?那麽,他會為了你而妨礙我嗎?”


    “這是你自己需要判斷的事情。”


    邵文錫似是而非地說著,顧憫源停下汽車,沉思了好一會兒才問:“我想了想你的話,我想,你所謂的可以信任的可靠的夥伴,並不是指這位不太一樣的朋友。


    所以……你可以理解我們,也可以理解更普通的人,是這個意思吧。”


    “不是更普通。顧先生,你沒有搞明白,在我的眼裏,你並不比普通人更高貴。”


    邵文錫一路都沒有戴眼鏡,和顧憫源溝通交流的時候,也多半都是掃看著路標,並沒怎麽和對方有目光的接觸。


    但此刻顧憫源已經開到了目的地,他們二人是在停下的車子裏。


    邵文錫說這句的時候,是故意看向了他的。


    於是,聲稱自己並不畏懼他的目光的顧憫源,在這一刻裏忽然有些恍惚。


    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你想要進去什麽地方呢?”


    邵文錫好笑地問:“到這種時候,我還可以自行選擇嗎?”


    “當然,”顧憫源說,“我不是個冷血的劊子手,你現在還算是我的賓客。所以,我更願意體諒你的潔癖,讓你去到一個相對幹淨的環境。”


    邵文錫說:“那麽,我可以提一個訴求嗎?”


    “你的訴求是什麽?”


    “你用沒有死的失蹤者和當街傷人的可能當作籌碼。


    將我請到了這裏,如果你不介意,我希望能先看一眼何慧,就是那個短發的,被你解決掉跟隨的尾巴的女孩兒。”


    “我知道她的名字。”


    “很好,我可以看到她嗎?”


    顧憫源好奇道:“你為什麽這麽堅持,她對你來說,具有某種與眾不同的意義嗎?”


    “也可以這麽說,”邵文錫流暢地解釋道,“她是我開始了解你的第一塊兒拚圖。


    如果可以,我也很願意看一眼劉夢,但是我想,我應該是沒機會見到活生生的她了。”


    顧憫源在聽到劉夢這個名字時,下意識地閉了閉眼睛,語氣也溫柔了一些地說:“我不是故意要傷害她的。”


    邵文錫眨一下眼睛說:“我們可以晚一些再談論劉夢的事情,在寬敞的房間裏,而不是在狹窄的車上。你覺得如何?”


    顧憫源點點頭,又問:“我想要答應你,是因為我認為你話裏的意思,是我應該給她最後的尊重嗎?”


    邵文錫麵不改色地說:“字句隻是字句,本身不具備某種傾向,你理解的意思,當然是由你的思想來決定的。”


    “……請下車吧,邵教授。”


    車窗一路都是封閉的,到現在才打開車門,邵文錫的皮鞋踩到了柔軟的草地上,鼻息裏也聞到了難以忽視的牲畜糞便的味道,以及羊所特有的膻味。


    這一座山林鄉野裏的農場,竟然還運作著。


    這一點,其實稍微有些出乎邵文錫的預料。


    天色已經很暗了,暗得風景像是一種空曠的剪影,就像是陳默升所拍攝的那些圖片,有著濃鬱的黑色的陰影。


    林煜,你查到哪一步了呢?


    邵文錫想,自己應該拖延不過明天早上,他也許能從體力上勝過這個叫做顧憫源的男人。


    但是如果自己不能百分之百地把握住製服他,就會有更多人因為他的莽撞而遭殃。


    他要先想辦法弄清楚,梁森找到顧憫源之後,對他做了什麽樣的手腳。


    邵文錫不動聲色地活動著自己已經被綁縛了好幾個小時的微微僵硬的手腕。


    看到顧憫源繞到自己麵前,舉著一個筐子很有禮貌地問:“你已經扔了你的手機,身上還有其他的什麽嗎?


    我不想粗魯的搜身,所以請你同樣坦誠地把那些交出來。”


    邵文錫示意了一下自己現在的不方便,淡聲說道:“我左邊的褲兜裏有一個錢包,車鑰匙也在那上麵。


    除此之外如果你不放心,就自己來檢查一遍吧。”


    顧憫源伸手拿出了他的錢包,今天是周末,不需要上班的邵文錫顯然也沒有帶資料包的習慣,除此之外,他身上看起來確實沒有什麽了。


    “邵教授是喜歡輕裝簡行的人啊。”


    “隻是討厭累贅而已。”


    “我也是如此,”顧憫源說,“我從來不喜歡攜帶大批的工具出門,當我不在我的工作場地時,感覺無論攜帶什麽,都是不一定能夠用的。


    與其如此擔憂,不如輕裝上陣,反而就不會想太多東西了。”


    “你現在在你的安全場裏,工具齊全,環境熟悉,所以你很自信,並不打算對我進行搜身了。


    謝謝。這樣一來,如果你之後還想對我傾訴,我會更有應對的耐心。”


    顧憫源微微一笑,示意道:“這邊請吧,你之前說,心理醫生也需要了解一定的內科醫學。


    我希望邵教授懂得足夠多,我認為她現在,已經沒有足夠的力氣來迴應你了。”


    顧憫源領著邵文錫到了一間被鎖住的倉庫外麵,從外觀來看,這裏曾經是用來關押某種牲畜的地方,頂上還有稻草和有遮擋的氣窗。


    邵文錫驅散了陳默升在他心理印下的關於何慧的印象,靜靜看著顧憫源打開了那扇,象征著被囚禁的失去人格的鐵門。


    打開之後,裏麵散出一種和外麵的膻味不同卻刺鼻的氣味。


    關押著被當作要處理的“物品”的地方,味道當然好不到哪兒去,甚至比前幾天他聞到的陳默升的屍體味道有過之無不及。


    邵文錫感到一絲好笑,他可以在法醫解剖室裏消毒水的味道下忍耐那些味道,卻無法在這種關押牲畜的地方控製住自己的反胃。


    但幸好,顧憫源已經知道他有潔癖了。


    所以他在門外獨自調整了一番,顧憫源也隻是站在門旁耐心的等待著,並沒警惕的意識到邵文錫眼裏的冷意。


    他隻是站在門邊,好奇地看著一身幹淨的邵文錫,是如何抿唇走進這肮髒的地方,又如何冷漠地唿喚“何慧”這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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