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同為唐人、唐軍,但藩鎮之間,猶如兩國,基本的互相防備還是要有的。


    同樣的,雙方未免沒有展現實力,以作威懾、自恃的心思。


    張淮深東征之際,東邊效節軍的消息也不斷傳來,先是大破吐蕃於洮水,然後又是在短短數月間,光複十州之地,一時間名震天下。


    他當然未免有些憂慮之心,雖然歸義軍因為地理位置原因,一直是在河西孤軍奮戰,但對東麵中原之地,藩鎮間齷齪也早有耳聞,互相兼並本是常事。


    故而會盟之前,張淮深專門檢點全軍最精銳的三千人馬,俱皆鐵甲,陌刀、強弩一應俱全,甚至還有二百人馬披甲的具甲騎兵。


    意義不言自明


    畢竟,如果說戰前的效節軍,展現出的,更多是一個和自己實力相當的潛在合作者。


    而現在,李業的實力一下子展露無疑,就未免有些嚇人了。


    張淮深自問,隻以眼下歸義軍的實力,是擋不住赤德那近四萬聯軍的。


    自他以下,歸義軍中,一眾文武官吏,也是如臨大敵。


    大將索勳,也是張議潮女婿,領軍屯駐祁連山,在張淮深之後掠陣。


    康通義則親自跟隨,前往焉支山會盟


    但是,當張淮深領著一眾人馬,抵達焉支山下時,事情的發展,卻和他想象中完全不同。


    效節軍並沒有示威,也沒有什麽上萬大軍,旌旗招展的場麵


    恰恰相反,李業主動將軍隊退居焉支山後九十裏外的番禾縣,隻帶著三百親騎,與焉支山主動相邀會麵。


    這也是有典故的


    所謂“退避三舍”,古代一舍三十裏,乃是當年晉文公的典故,以示誠心退避鋒芒。


    張淮深見狀,也隻能將做好萬般準備的三千精銳留在祁連城,自己領著親衛,和李業會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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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業前世是聽過張淮深這個名字的,張議潮的侄子,歸義軍第二代領導人。


    而這個名字之所以讓他記憶深刻,還是因為張淮深最後的結局。


    似乎是因為被手下大將,聯合張議潮子嗣奪權篡位,最後全家被害。


    但隻論功業而言,張淮深毫無疑問是張議潮的政治遺產繼承人,畢生致力於恢複河西,對唐廷,也保持了相當的尊重和忠誠。


    李業對他還是相當敬重的。


    “張尚書,久仰!”


    張淮深勒馬停住,卻見一名身著紫袍,二十稍許的年輕人,已經在前等著他了。


    身後跟著幾名按刀將佐,從站位和衣著上,立馬就能分清主次。


    雖說張淮深對李業本人的情況,也略有耳聞,但當真正看見,對方竟然如此年輕,心中還是不免驚訝。


    雖說同為藩鎮之主,但人家又是郡王,又是宗室的,肯定是比自己地位高多了,所以張淮深自然不敢拿大,主動下馬拱手作禮


    “淮深見過郡王!”


    原本預料對方年少得誌,恐怕會有些恣意氣驕,但事實並非如此。


    李業當即主動迴禮,然後笑著上前握住年長自己十多歲的張淮深手,言道


    “尚書說笑了,你我並肩抗敵,本為同袍之誼,焉能以爵位相論,再兼尚書年長於業,豈不是讓旁人笑業無禮?切莫再提郡王之事,以子燁相稱便是!”


    隨即拉著張淮深,一同前往山上已然修繕好的涼亭。


    張淮深自然言語謙讓,但心中暗暗驚異,如此年輕,取得如此功業,卻依舊不顯於人,要麽是真的赤誠君子,要麽就是誌在青雲了。


    果然,雙方主帥和幾個相隨的大員各自落座,上茶之後


    李業也不提會盟,先是誇了對方一通,表示自己少年時,對張太保(張議潮)是如何敬仰,歸義軍堅守河西故地,為漢家砥柱,是如何偉大。


    張淮深麵對這通馬屁,自然是連番謙讓,同時也鬆了一口氣,說明對方暫時還沒有歹意,但同時也是警惕,如此禮下於人,必有所求。


    果然,李業言畢之後,其身側一名緋袍文官,看起來大概是幕僚一類的官員,就出言道


    “下官聽聞,昔日太保尚在時,就曾意在溝通河西和關內,令西北牛羊,得以換取內地財帛。”


    “可歎昔日河西、隴右故地,也是人口繁多,商旅不絕之繁榮錦繡,如今卻早已荒涼,豈不讓人遺憾?”


    出言的正是李業首席幕僚,現天水郡王長史,河西經略判官,敬翔


    至此,雙方的會談就進入了正題


    這種事情,李業當然不至於親自動口,張淮深相當審慎的聽完了敬翔言語。


    效節軍方麵,提出了三條合作意見


    首先是撤除關防,兩軍以焉支山為界,左右五十裏內,不駐強兵,以示誠懇。


    這一點,倒是和張淮深此前想法不謀而合


    而另外兩條,卻是直接擊中了歸義軍軟處,令張淮深大為心動。


    雙方於涼州、敦煌,互派官吏,其實就是使節,隻是藩鎮之間不能這樣稱唿而已。然後沿著從敦煌到秦州、靈州這河西走廊一路州縣,開放關防,允許商隊互通。


    按照敬翔的說法,昔日開元、天寶時,西北藩鎮,包括安西、北庭都護府,本來就是依靠這條商路,得以供養。


    隻是後來吐蕃侵擾霸占,河西走廊斷絕,雖說商道沒有完全截斷,但流量也降低了許多。


    如今河隴數千裏,兩頭間,隻剩下了歸義軍和效節軍兩家勢力,何不就此合作,共同經營此道?


    屆時,他們領地內的大量牛馬牲畜,可以經由隴右,運到關中、蜀中,乃至江陵、中原,換取絹帛、銅錢,何樂而不為呢?


    尤其是西北馬匹,關內軍閥混戰,戰馬可是最重要的戰略資源,而產馬地就那麽幾個,除了代北的沙陀李氏,還有河北幽州,就隻剩下河隴西北大馬了,甚至西北戰馬的質量更高。


    其三,就是除了經濟合作外,軍事上結為攻守同盟,共同對付河西走廊兩側,可能威脅到雙方利益的迴鶻、龍家、嗢末、吐蕃諸部落。


    當然,這是從現實利益來說


    以高尚價值而言,便是“令河西三千裏河山,光複漢風”


    不過軍事合作也是有限度的,隻局限於河西走廊兩側,雙方共同的敵人。


    如東邊效節軍靈州方麵的黨項,西邊歸義軍後方伊州方麵的西州迴鶻,那就各掃自家門前雪了。


    言罷之後,張淮深不免感歎


    “昔年叔父時,我歸義軍獨守天西,四夷侵擾不絕,交付於我手,未嚐不戰戰兢兢,今日會盟,我歸義軍終有同袍矣!”


    對李業再無相疑,主動正色行禮


    李業連忙還禮笑道


    “既是立盟,怎不飲酒?”


    隨即命人上酒,就在這涼亭之上,與張淮深擺宴相飲。


    焉支山曾為匈奴故地,自漢武用兵,霍去病攻略河西後,便屬漢家,自高處眺望,二人目光所及,千裏山河,蜿蜒磅礴。


    李業舉酒慨歎


    “祿伯(張淮深字)兄,我為長安人氏,隻有長於市井之間。猶記得長安西北開遠門外,當年貞觀功臣虞文懿,曾立碑於斯,上書‘此去安西九千九百裏’,以示旅人西行,未及萬裏。”


    “但後來長大方知,我大唐鼎盛之日,西疆何止九千九百裏,乃一萬二千裏!”


    “東起高麗,西及波斯,此亙古未有之業耳。”


    “然時遷事移,待從軍之後方曉得,四夷侵擾,已至鳳翔耳。”


    “業為宗室,亦為唐人,此生之誌,便在複此舊觀!令百年左衽,再複漢冠,萬裏舊疆,又朝社稷。還望能與祿伯兄共勉!”


    張淮深聽完言語,亦是默然


    當年其叔父張議潮,何嚐不是如此心誌,方才義無反顧呢?


    大唐至今已有近三百載,其間崢嶸歲月,其實隻有百年


    但隻是這百年,卻足以讓後來的所有此間豪傑,都有某種睥睨天下的雄心壯誌。


    離別前,李業將繳獲的赤德黑獅大纛,以及吐蕃寶刀,送與張淮深留作紀念。


    張淮深肅然作禮,拱手道


    “子燁之言,淮深謹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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