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渡寺的竹林己有百年,多的是指天綠竹,曲徑通幽,確是個聊天歇腳的好去處,隻不過現在是寺裏布齋飯時間,林子裏便沒什麽人。


    順著黃白兩色的石鋪小路,空氣裏清香的翠竹味道直沁心脾,鳳翎不覺身心愉悅,愈發走入竹林深處。


    無意中一瞥,林子裏一男一女對麵而立。


    這時的民風,雖然對於男女之防亦有一定的限製,但男歡女悅總是人之常情。


    鳳翎微驚,怕是自己衝撞了別人相會,悄悄轉身準備退出來。


    女人忽然轉過臉來往這邊一瞥。嚇得鳳翎慌忙矮身蹲下,幸虧路邊有塊題字巨石,正好擋住她的身影。


    過了一會兒,鳳翎從巨石邊小心翼翼的探出腦袋,往那女人望去。女人這時背對著她,可那套灰衣灰褲,赫然就是三嬸!


    對麵的男人灰布僧袍,發頂卻挽了個道髻,像是帶發修行之類的人。


    鳳翎想起了羅漢堂邊的灰布衣角。


    難怪一進普渡寺三嬸就失了常態!


    鳳翎貓著腰,繞過竹林邊的土坡,又爬了幾層石階,在一個石椅後麵蹲下身來,她不敢伸頭去看,便豎起耳朵,聽兩人說話。


    “玉枝……”那男人的聲音沙啞低沉,帶著濃濃的滄桑感。


    “叫我秦娘子!”齊氏尖銳的冷笑聲,帶著嘲諷與不屑,“這不是你所希望的?”


    男子沉默了一會,又道,“我……隻希望你過得好。”


    磁沉的聲音裏透著無力。


    “哈,哈哈!哈哈哈!”齊氏失態的笑聲在竹林裏迴蕩,驟然又是一停,繼而變成淒勵的尖叫聲,“好麽?我好麽?我過得如今這樣。你覺得我好麽?”


    “玉枝……”


    “叫我秦娘子!”


    “以後……還是別來了,看見我,隻能讓你痛苦。等你決定想要我如何償還,你再來,我總在這裏。”


    “我為什麽不來?我偏要來!嗬,我不是來看你,而是讓你看我。看我過得貧困潦倒,看我粥粥無能的丈夫,看我可以預見死亡的將來,哦。對了,我身邊的小姑娘,瞧見沒?多漂亮的小姑娘啊。我特意帶來給你看看……咱們的孩子,若能活到今日,也該這般大了,這般漂亮可愛吧?


    林子裏再一次迴響起齊氏淒厲的如哭聲一般的笑聲,“哈哈。哈哈哈!償還,說什麽償還,你有什麽資格說償還?”


    鳳翎駭得不輕。


    孩子?三嬸有過孩子?聽話裏的意思是沒活到現在。那這男人,當是三嬸在來秦家村之前就認識的。聽語氣,兩人曾深愛過,還有夫婦之義。隻不知遭遇了什麽變故。


    愛之深恨之切,三嬸還愛著他罷?


    難怪……


    往石凳邊貼近耳朵,鳳翎還想再細聽。卻冷不防的被一股力道將她從石椅後麵拽下來,摔下土坡,再滾入一個寬厚的懷裏。


    她才想尖叫,那人捂著她的嘴,把她放在地上。然後豎指在唇邊做了個“噓”的手勢。


    三叔!


    秦天海點頭,拉起鳳翎沿著石子路疾步而去。直穿過羅漢堂,跑過觀音殿,到三門殿門外才停了下來。


    秦天海疑惑的目光上下打量鳳翎,然後弓下身子,對她強擠出一個他自認為自然的笑容,“你這孩子,怎的不聽話,我到處找你,急得不行。”


    這笑容落在鳳翎眼中,就比哭還難看。


    鳳翎盯著秦天海的臉,不說話。


    秦天海的笑容漸漸隱去,麵色漸漸發白,繼而慘白如紙.


    愣了一會兒,他忽然拉起鳳翎,往放生池邊的石凳處坐下.抓抓後腦,秦天海有些尷尬的咳了兩聲,看看鳳翎,又往羅漢堂的方向指指,“看見了?”


    鳳翎點頭。


    “咳咳,”秦天海又作勢咳了兩聲,將屁股往外挪了挪,似乎這樣他能更看清鳳翎的臉似的。


    秦天海搓搓手,道,“鳳丫,我是這麽想的,今兒的事,咱們就都當沒看見,好不好?你別跟人說,更別跟你三嬸說。”


    “三叔……”


    鳳翎想說,這事兒該問清楚。不管前事如何,齊氏如今是三叔的妻子,這麽不明不白的算怎麽迴事?若是給人瞧見,三叔的臉麵又往哪兒擱?


    不過秦天海沒讓她把後麵的話說出來。


    “我是這樣想的,鳳丫,你想,誰沒個過去呢,我……過去還中意村頭老王家的菊花呢,”秦天海故作輕鬆的笑笑,又一拍自己的腦門,“嗐,瞧我跟你個小丫頭說得這些,我,我……”


    秦天海的話音裏有些哽咽,忙胡亂的一抹額頭,“嗐,反正這事兒,你個小丫頭就別瞎操心了。一會三嬸來,你就當什麽不知道,聽見沒?”


    “聽見沒,丫頭?”


    見鳳翎沒有迴答,秦天海在鳳翎的肩頭重重推了一下,差點把她推倒,他又忙伸手扶住鳳翎,“我……嗐……丫頭,你想啊,誰沒個傷心事兒呢?咱們,咱們何苦去揭人的傷疤?更何況,這人,這人還是咱們的親人,是吧?你三嬸……是個命苦的人,所以,所以咱們得好好待她,是吧?”


    看著鳳翎點頭,秦天海這才長長的鬆了口氣,摸摸鳳翎的發頂,“乖。”


    “三叔……”


    老這麽拖著也不是個事兒吧?


    秦天海還是沒讓她把話說出來,苦笑點頭,“甭說了,鳳丫,你一個小丫頭都明白的事兒,我能不明白?”


    秦天海轉頭看了她一眼,又轉過去盯著麵前的池水發呆,隔了好一會兒,才又喃喃的,像是說給自己聽,“我知道,我都知道。你不懂,我……”


    秦天海沒有說完,鳳翎卻是懂的。


    話若說開了,他怕會失去她。


    可這樣,又算得她了嗎?


    三嬸的心裏倒底有沒有三叔?


    粥粥無能?


    想起這詞兒,鳳翎都覺得心疼,對齊氏也十分氣惱。三叔有多心疼她,她難道一點兒都沒看出來麽?三叔聽見了該有多傷心?


    秦天海像是聽見她心裏的聲音,轉臉衝她自我解嘲的笑笑,,“放心,那些文縐縐的詞兒,我……聽不懂得。”


    他聽見了,他懂得。


    三叔的心裏比誰都明白。


    鳳翎歎口氣,轉臉去看枯枝滿目的池水。


    池水裏蕩起一波淺淺的漣漪,一隻灰背小烏龜正朝這邊遊過來,先是一點一點的探出腦袋,再往周圍謹慎的打量一番,見四周安靜無人,這才放心地爬上水中的石頭,展開四肢,大模大樣的曬起太陽來。


    過了一會兒,秦天海一揚腳,重重的將腳下的石子踢進水裏,驚得小烏龜“撲通”一聲,逃也似的跳進水裏,潛入水中很快的便不見了蹤跡。


    秦天海站起身,拍拍自己的屁股,看向鳳翎,“我得去找你三嬸,你呢,在這等還一起去?”


    鳳翎坐著不動,目光仍是在小烏龜跳下的地方,“在這等吧。”


    “記著我說的話啊。”秦天海再囑咐了她一遍,轉身便往羅漢堂的方向去。


    等了差不多一柱香的工夫,鳳翎才聽見秦天海喊她。


    “鳳丫!”


    鳳翎轉頭看去,齊氏半倚在秦天海身上,步履蹣跚,一步一晃的往這邊來。


    鳳翎站起身,看著她沒動。


    “你這丫頭,也不會來攙攙,”


    走近時,秦天海故作輕鬆的笑著責備她,又將齊氏扶在石凳上坐下,伸袖想去擦她額頭上的汗,卻被齊氏閃頭躲了過去。


    秦天海尷尬的收迴手,看看鳳翎,“那個……你三嬸有些不舒服。”


    自欺欺人。


    鳳翎不理他,去看齊氏。


    齊氏麵上淚痕未幹,緊抿著雙唇,唇角向下耷拉,沒了往日光滑的唇線,曾如星星一般閃亮的眸裏就像是誰把火焰掐滅了似的,一片灰暗,又是那副呆呆傻傻的模樣,就像是沒了靈魂的行屍走肉。


    鳳翎即便想討厭她,這時候卻也討厭不起來。


    鳳翎掏出帕子,靠過去替齊氏擦汗。


    齊氏沒有躲,反而整個人靠在鳳翎的身上,將臉埋進她的懷裏,緊緊的摟住她的腰,然後開始低低的啜泣。


    “沒事了,沒事了,三嬸,放寬心。”鳳翎在齊氏背後輕拍,一邊小聲安慰。


    在鳳翎的懷中,齊氏由啜泣變成雙肩輕抖,然後漸漸的止住哭聲。


    秦天海這才鬆了口氣,小心翼翼的在齊氏身邊坐下。


    等齊氏平靜些,秦天海便去齋堂要了兩碗粥,一碗給鳳翎,又哄著齊氏喝了兩口,剩下的自己喝了,才一起出了普渡寺往與甘氏約好的地方去。


    不過秦天海和齊氏再沒有逛集市看花燈的心思,把鳳翎交到甘氏身邊之後,秦天海便帶著齊氏先迴家去。


    甘氏問起齊氏的情形,鳳翎隨便找了個原因遮掩過去,甘氏也沒有多問,仿佛是司空見慣的事情。


    鎮上依舊熱鬧,晚上的花燈也趣味盎然。但鳳翎卻再沒了玩賞的心思,那個灰布僧袍的高大男人的影像一直在腦中閃現。


    他是誰?


    他與齊氏有怎樣的過往?以後又是如何打算?


    這不是她前世遇到過的事情,鳳翎不知道答案。


    三嬸對她亦師亦友,她內心裏希望三嬸能幸福,可三叔呢?想起前世,三嬸離世以後三叔孤單的身影,鳳翎心頭一陣陣堵得發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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