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己是正月十五元宵節。


    鄉裏人這天的習俗,白天逛市集看舞獅,夜裏觀花燈,熱熱鬧鬧過完新年的最後一天。


    天還未亮,甘氏便帶著四個孩子,和齊氏、秦天海約了一齊出門。


    齊氏穿著件灰布白花點的對襟小襖,大約是穿得年頭不短了,衣裳上東一塊西一塊都是洗得發白的痕跡;烏黑的長發用一根頂部磨毛了的舊木簪挽在腦後,全身便再無半點裝飾,麵上也是素麵朝天,未施脂粉。


    鳳翎看向齊氏,心裏不免有些詫異。


    齊氏與甘氏不同,這身若穿在甘氏身上就還稀鬆平常,穿在齊氏身上就非常奇怪。


    齊氏有丈夫疼,沒有兒女拖累,手頭上也比甘氏寬裕。她若是怕太過惹眼,不似平日一般淡施薄粉還說得過去,可穿得這樣寒酸又是為得哪般?就算是隨便挑件平時穿得衣裳也比這身好上太多。


    好在齊氏麵容秀麗,又有飽讀詩書的清冷氣質,舉手投足之間自有一股天成的魅力,即便穿成這樣,也不像甘氏那樣的村婦,倒更像是哪家的落魄小姐。


    鳳翎如往日一般偎過去牽齊氏,可才觸及齊氏的手,她卻像被什麽燙著了似的,飛快的往身前縮迴手去,愣了會兒,才迴過神歉意的衝鳳翎笑笑,“對不住,鳳丫,我……在想別的事兒,來,到三嬸邊上來。”


    齊氏伸手牽過鳳翎,指尖無力而冰冷,讓鳳翎有種牽錯別人的錯覺。下雪的天氣齊氏的手指都是暖暖的,怎麽今兒卻冷成這樣?


    鳳翎忙乖巧的雙手捂住齊氏的手,往裏嗬氣。


    甘氏見了,對齊氏笑道,“這丫頭。對你比對我這個娘還好,怪道人家總說師如父母呢,可見平常你也真對她好。”


    甘氏平常也常說這樣的話兒,齊氏總帶著自豪的笑容搖頭說,“哪裏,哪裏,”然後再由衷的誇上鳳翎幾句。


    可今兒聽甘氏說這樣的話來,齊氏隻是微咧了唇角,卻沒能擠出一個笑容,隻是抽出手來摸摸鳳翎的發頂。目光便又很快的抽離,抬眸望向遠方,也不知聚焦到了什麽地方。


    齊氏不對勁。


    依舊牽著齊氏傍著她走。鳳翎對走邊想,與三叔吵嘴了?


    才這樣想,鳳翎抬頭看了秦天海一眼,便搖了搖頭,否決自己的想法。


    三叔疼三嬸那是從骨子裏疼的。巴不得把天下最好的東西捧在手裏給她。


    三嬸一個皺眉,三叔都要扮醜角,扮開心果,隻要能哄得她開心,扮什麽都好;前世也好,今生也罷。別說吵嘴了,二人連紅臉都不曾有過。


    秦天海的表情還算正常,臉上掛著淡淡的笑。隻是笑容裏有著鳳翎讀不懂的東西,有些苦澀,有些無奈,似乎還有些失落。


    看見鳳翎看他,秦天海衝她將嘴角咧得更大了些。


    秦天海是個簡單快樂的人。今天的笑容裏卻看不出半點喜悅。


    一路之上,秦天海始終亦步亦趨的落後於齊氏半步。從那個角度,他可以清楚的觀察齊氏的臉色。


    秦天海的表情患得患失,向著齊氏總是欲言又止。


    她都看得出三嬸不開心,三叔怎麽可能看不出來?怎麽可能一句勸慰的話都沒有?


    這不像三叔。


    除非,他知道三嬸不開心的理由,並且對此無能為力。


    為什麽?


    顯文樂文邊走邊說笑的走在最前麵,秦樂文爽朗的笑聲能驚得樹邊的雀仔撲騰亂飛,引得路人側目。


    甘氏與秦守文並肩,低聲說笑,時不時抬臉看看前麵興致勃勃的兒子,又迴頭望著鳳翎笑,眼裏臉上都是幸福。


    齊氏目不斜視。


    秦天海故作鎮靜。


    難道,是因為要去鎮上?


    鳳翎想之前的事情,齊氏隻要去過鎮上,迴來就更頹墮委靡,茶飯不思。


    鎮上有什麽?


    走了差不多兩個時辰才到鎮上,日頭己經升得老高,懶洋洋的俯視著來往行色匆匆的人。


    重生以後,鳳翎還是第一次再迴小鎮上。


    腦中對於小鎮的記憶己經有些模糊,鳳翎開始東張西望,貪孌得想把這樸素的繁華熱鬧一股腦的塞迴記憶裏去。


    齊氏握著她的手一鬆,就聽得齊氏說,“嫂子,咱們就在這兒分手了。”


    “三嬸要去哪裏?”鳳翎仰起小臉問道,“不同我們去逛市集麽?”


    甘氏拍了一下她的腦門子,笑道,“你忘了麽,三嬸要先去普渡寺裏拜佛的呀,咱們先去逛市集,晚上再一起看花燈。”


    甘氏這樣說,鳳翎倒是想起來。前世齊氏就是這樣,隻要來鎮上就一定去普渡寺拜佛,卻隻是拜,從不燒香敬佛。


    李氏嫌她心不誠,便從不說與她一起去,甘氏則忙得沒有時間信這個,所以也不常去。


    “三嬸,帶我一起去吧?我也想去瞧瞧,等拜完佛,咱們再一起去找娘。”鳳翎不答甘氏,倒是抬臉向齊氏問。


    齊氏麵色微變。


    甘氏慌忙拉過她,對齊氏歉意的笑,“這孩子總喜歡粘著你。你別理她,和天海先走吧,別耽誤你的事。”


    齊氏猶豫了一下,笑了笑,道,“嫂子,要不……讓鳳丫跟我一起吧,我也沒什麽事,晚些咱們再在街口的麵攤上碰麵?”


    甘氏看看鳳翎,“我是沒關係,就怕這孩子皮……”


    “不怕,”齊氏看向秦天海,淡淡的道,“咱們走吧。”


    轉過街角往北,普渡寺在往蓮花山的方向約莫半個時辰。


    鳳翎覺得齊氏握著她的手越來越緊,越來越冰冷,鬢邊卻是細密的掛著汗珠。


    鳳翎轉頭看了一眼秦天海,見他的臉上再沒了初時的笑容,雙手一直在身前交握互搓。


    普渡寺背倚蓮花山,門麵上看起來不算氣勢恢宏,但因為是鎮上唯一一座有些規模的寺廟。供的佛也比較齊全,所以香火一直也還不錯。


    隻不過香客一向早到,這時己近午時,香客們又等著吃齋飯,門口來往的人並不多。


    秦天海抬頭看了一眼門楣上“普渡寺”三個黑漆大字,住了腳,麵色猶豫著向甘氏,“要不,你自己進去吧……我帶鳳丫在門口轉轉,那兒有些……”


    秦天海指著不遠處賣小玩意兒的攤販。話還沒有說完,被齊氏有些粗魯的打斷。


    “隨你,咱們走!”


    齊氏不由分說的拉起鳳翎。再沒看一眼秦天海。


    秦天海尷尬的在原地搓了搓了,猶豫了一陣子,還是快步追上來跟在後麵


    齊氏麵色泛紅,步履急促而腳下不穩,隨便踢個石子就能讓她踉蹌欲倒。


    秦天海伸手欲扶。總是被她毫不留情的甩開,似乎還帶著嫌棄。


    鳳翎愈發的驚異,齊氏怎麽像變了個人似的?


    手掌也被她握得生疼。


    鳳翎還從未見這樣浮燥的齊氏。


    從三門殿到天王殿、到大雄殿到觀音殿,再到伽藍殿到祖師殿,最後到羅漢堂,齊氏不說話。不燒香,隻是見佛就磕頭。


    在鳳翎看來,齊氏磕得瘋狂。卻不見得有多誠心。


    齊氏每拜完一個起身,秦天海就會跟在後麵再磕頭,嘴中還念念有辭,倒顯得比齊氏還誠心許多。


    這兩人看起來好不怪異。幸虧這時香客不多,否則怕是免不了一陣議論。


    齊氏在蒲墊上直起身子。嘴角露出一個嘲諷的笑,“鳳丫。你信不信佛?”


    佛?


    鳳翎抬眼去看麵前莊嚴高大的觀音像,前世她是不信的。


    若是有佛,世上怎會有那麽多不平之事?若是有佛,世上怎麽有那麽多可憐之人?像甘氏,像哥哥,像她自己。


    可這世,她不知道了。


    冥冥之中,似乎又有些什麽。


    鳳翎搖頭,誠實的說道,“我不知道。”


    齊氏笑笑,站起身,還順手拍了拍自己的膝蓋,又揚眸瞥了觀音像一眼,冷笑,“我卻不信。”


    在佛前說這話,亦為不敬。


    不信不敬,為何要拜?


    聽了這話,秦天海又跟在她身後雙手合什,悄聲喃喃,似乎在祈求原諒似的。


    從羅漢堂出來,齊氏狀似無意的往雕花的長廊盡頭一瞥,又是幾不可聞的一聲冷哼,麵色卻是一陣發白。


    順著她的目光瞧去,廊柱邊閃過一片灰布衣角。


    秦天海一個大步拉住鳳翎,轉身就走,“鳳丫,咱們這邊逛逛。”


    鳳翎是給他拽著跑了半路,好容易才從他手掌裏抽出手來,皺眉揉著,“三叔,再跑就出去了,咱不等三嬸麽?”


    “恩?哦。”秦天海不好意思的摸摸手腦,笑道,“我看那裏的小玩意兒有趣,本來想買些給你,可惜……”秦天海往寺麵外漫無目的的望望,“現在沒了。”


    睜著眼睛說瞎話,鳳翎往寺門前百無聊賴集成堆聊天的小販望了一眼。


    “現在咱們怎麽辦呢?”她問秦天海。


    秦天海搓搓後腦,為難地,“要不……你在這裏等,我,”往羅漢堂的方向指指,“我去瞧瞧你三嬸。”


    鳳翎乖巧的點頭,指著一邊樹下的石凳,“我在那兒坐著等,三叔,你接三嬸一起來找我就好。”


    秦天海拔腿就跑,都來不及應她一聲。


    鳳翎等了一會兒,實在無聊,便站起身也往羅漢堂而去。


    羅漢堂裏空無一人,鳳翎出了門,便往山後的竹林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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