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到逍遙閣,錦歌躺在榻上輾轉反側,腦海裏全是老太太剛剛說的話。如此折騰了兩迴,牆角座鍾便搖擺著再度敲響,發出“咚咚咚”的報時聲。


    感覺到吵的錦歌,幹脆起身抬手,開了壁燈、轉眼一看,時針已至“二”處。


    她這一動,在門外守著的冬和便聽著了音,立時披著外衣、趿拉著鞋,輕身進來:“小姐,您可是睡不著?莫不是有心事兒?”


    錦歌見她麵容困倦,揮揮手讓她迴去休息:“我想看會兒星星,你迴去睡吧。”


    冬和習慣了錦歌的舉動,聞音不覺笑道:“自打入京,小姐有好些時候不曾看過星空了,待我幫您將窗簾擺好。”


    錦歌搖頭:“不用,我自己來就好。”


    冬和拗不過她,隻得給她換了一壺熱茶,叮囑:“小姐,您注意別著了涼,吃杯熱差暖暖身子,還是早些安歇才好。”


    錦歌點頭應下,又吩咐她出門前記得關燈。


    冬和得了吩咐,扭頭朝窗外瞅瞅,見院中尚留著幾盞照明燈,便點頭關燈退出。


    屋子再度暗下,月光、燈光從窗簾的縫隙中照進室內;錦歌手中的熱茶,緩緩地冒著熱氣,不一會兒,就在她的一雙睫毛上結成了濕氣。


    錦歌這裏雖然看不到月亮,卻能看到滿空的星辰,一閃一爍的,好似一粒粒小鑽。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共看明月應垂淚,一夜鄉心五處同。”


    錦歌嘴裏念念有詞,她眼角的水光凝成水滴,“啪”地掉入茶杯裏,激起一層層漣漪圈紋。


    一時間,恁多情緒。七纏八繞的從各處奔來,攪得錦歌神魂亂倒,她腦海中交錯著各時的情景、呈現著不同的風情。這些若有似無的記憶,伴著窗外的霧氣,竟讓錦歌有一瞬的晃神,她竟不知自己身處何方、亦不知是今夕何夕了。


    “哎!”耳邊似乎傳來一聲輕歎,錦歌也分辨不出是否出自己口,她頓時沒有了繼續沉溺於情緒的心情,索性將茶杯放到窗台上、合了窗簾,躺下身去。


    二目輕闔之際。那晚晌時老太太和她說得話。又有情有景的浮現在她腦海中。


    那時。老太太也是半闔著眼,聲音放得極輕:“很多小說戲曲裏,都愛說這樣一句話——‘鮮花著錦,烈火烹油’。說得便是盛極而衰……盛極、而衰,此乃天道規則。否則也不會有‘君子之澤,五世而斬’了。想我馮氏,能延續至今,每代族人的傳承,皆不乏殘酷淘汰,為的,便是順應天道。宋末元初,我族先祖派了千名族人出海。十年後,歸來者,十不存一。可所存者,所留子嗣,其生命力多強於憊賴宗族中人。這,就是優勝劣汰。”


    “我嫁進蘇家幾十載,眼見著它興旺、眼見著它平凡,咱們家在京城,不敢說是一等一的人家,但所儲的銀錢、寶貝堆起來,憑著子孫坐吃山空,吃上兩三代人還不成問題。可怕就怕,有那不爭氣的,惹來天劫,那便是傾全族之力也於事無補了。”


    老太太睜開眼,看向錦歌:“你祖母沒有危言聳聽,我知道你一奶同胞的親兄弟還算爭氣,你們一房有你爹盯著,也錯不了。可那畢竟隻是你們一家啊!……咱們府中,連你大伯、九叔還有你們一家算來,三輩兒*有男嗣一十五人,拋去外姓和遠走的,再躲開歲數小的,所剩八人中,最爭氣的就是你大堂兄了……可惜天不假年。剩下那幾個,不是病弱、就是平庸;有那機靈的也隻是有些小聰明而已,還有愚鈍卻自以為是的……這家族啊,不怕你傻、不怕你鈍,不怕你平庸,也不怕你小心……怕就怕,那些有野心的人卻隻有些小聰明。”


    錦歌靜靜地聽著,漸漸地明白了。


    也許老太太並不知道蘇錦衣的具體報複措施是什麽,可怹卻敢拚了府中一代人、甚至是兩代人的前程,掙得一絲生息之機,也免得子孫做出什麽錯事,從而,保全蘇府的延續。


    她迴來前,老太太道:“古代人講,一個家族、一個家庭,都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雖然現在不講究連坐了,但要想走仕途,卻到底還是有影響的……也好、也好,就讓老二做個教訓,讓咱們家的風氣好好整一整,那些孩子們也該沉一沉氣了……我還真要看看,我的子孫裏,有沒有那不肖者非要迷戀漩渦、耽於誘惑的。”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錦歌沉吟著、沉吟著,漸漸地睡熟了……


    ……


    “哇啊,你這是打算扮成熊貓啊?”一大清早兒,豐忱就跳牆往逍遙閣跑,被錦歌報以橙子襲擊後,便指著錦歌眼下的陰影取笑。


    錦歌冷眼看他,再一次警告:“姓豐的,你若是下次再敢不走正門兒,我就叫你以後想走正門兒都走不成了!”


    豐忱見錦歌真要翻臉,趕緊老實下來。他沒趣兒的用食指蹭蹭鼻翼,嘿嘿地笑著說:“我說,你是不是精神不濟啊,跟吃了整桶火藥一樣?”


    他還真說對了,錦歌昨日本就睡得很晚,偏今早太陽剛露出個頭兒,蘇錦諾那小子就折騰得哭鬧著要找娘親抱,隻折騰得錦歌頭暈眼花,耳朵裏一會兒嗡嗡兩聲,一會兒又有些低鳴。偏偏麵對弟弟,她是哭也哭不起、鬧也鬧不得、打也不忍打、罵也不舍罵,總之這一腔不滿,直衝著豐忱就傾瀉開了。


    豐忱臉皮在某些時候還是挺厚的,他嘻嘻哈哈的湊到錦歌身邊兒:“咱倆是心有靈犀啊,我一早就猜到你今兒的心情未必會好……來,看看,我給你帶什麽來了?”


    錦歌歪著腦袋、無精打采的看著豐忱將從一進門就藏在身後的胳膊轉到前麵兒來,那隻手上拎著一個紙袋,豐忱笑嘻嘻的從裏麵掏出一把東西出來。


    錦歌見了,頓時困意瞌睡一概皆飛;她雙眼有神的盯著它們,一直緊繃的小臉兒也有了笑容。


    豐忱見了心中一喜,手上速度加快。兩三把的就將幾十塊兒各色形狀的巧克力放到碟盤中:“這是我昨兒在那家‘漫溯時光’給你訂做的,今兒一清早兒我就趕過去取來給你,你還罵我呢!”


    錦歌正一臉趣味的看著它們,輕輕一數,總共五十二塊。其中有二十來塊兒國際象棋模樣的黑白巧克力;還有十多種西洋樂器形狀的,比如:鋼琴、小提琴、手風琴、豎琴、六弦琴等等;剩下的就是一些諸如禮服、寵物樣式的;而最讓錦歌驚奇的,卻是幾塊兒糕點模樣的巧克力。


    豐忱見她注意到它們了,便趕忙一臉得色的顯擺:“怎麽樣,還記得不?這都是那天你點的那幾樣兒!”


    此時,錦歌低沉了一晚上和一早晨的情緒瞬間被治愈。她跟小雞兒啄米似得點著頭。依依不舍的將目光流連在這些精致漂亮的巧克力上:“真是好看得讓人心顫。我都不舍得吃了。”


    豐忱手掌一揮,拍著胸脯保證:“那有什麽,你喜歡,我時常買給你吃就是;這些可放不得。便是儲藏得好,讓它們免於了融化的宿命,到時候也失了口味兒,得不償失啊!”


    “誰說我不吃的!”錦歌白了他一眼,卻首先將一塊兒燕尾服樣式的遞到了他的手上,“喏,這是謝禮啦!”


    她見豐忱略有怔愣,幹脆塞進他的手裏:“發什麽呆啊,獎勵你的!”


    說完。也懶得看豐忱刹時變迴的那張笑臉,自己津津有味的選了幾塊兒品嚐起來:“嗯,嗯,不錯……口感挺柔滑,還有一股子濃鬱的奶香。的確不錯!”


    豐忱傻乎乎的剝開糖紙,一口咬進嘴中,傻笑起來:“你喜歡,就多吃些唄!”


    錦歌嫌棄的扔給他一塊兒絲帕:“咦~~!趕緊擦擦你的嘴角吧,太髒了!”


    “髒麽?”豐忱以為錦歌戲弄他,便故意將紙袋裏店家贈送的彩糖沾了水,包到帕子上,弄得粘乎乎髒兮兮的,往錦歌手邊兒擲,引得錦歌連連笑罵。


    他們倆人正說笑著,就聽冬和的聲音響起:“小姐,九小姐來啦!”


    錦歌還沒反應過來,就見外書房的門簾兒被挑起來,走進來的是一臉冷笑的蘇錦悅。


    錦歌登時起身,趕緊相讓:“九姐姐可是稀客,來,快快請坐。”


    蘇錦悅沒有理她,隻是挺著身板兒似笑非笑的站在門口,將錦歌和豐忱好一番打量。


    跟在身後的冬和忙唿唿的趕來,見了蘇錦悅的表情,也覺得瘮人:“九小姐,您快請坐吧!”


    蘇錦悅冷笑著看向錦歌,錦歌也一臉坦然的盯住她的眼睛:“九姐姐來妹妹這裏,總該坐上一坐啊!”


    蘇錦悅卻皮笑肉不笑的說:“我說一進院子,就聽到妹妹銀鈴一樣的笑聲呢,原還以為妹妹這兒有什麽開心的事兒,能讓姐姐我也跟著開懷開懷……倒真是沒想到啊!罷啦,這坐,我卻是不敢坐的。”


    錦歌氣極而笑:“還是姐姐的耳力好,妹妹卻比不得了。若說好事兒,卻也是有。”她衝著冬和一頷首:“喏,冬和,給九小姐裝幾塊兒巧克力呆會兒帶走!”


    錦歌笑眯眯的看著臉色漸沉的蘇錦悅,似乎沒有發現她的情緒變化一樣,笑道:“這不是什麽稀罕物兒,可惜妹妹我最愛美食,多少也是我的一份心意,九姐姐可別嫌棄啊!這不是都說禮輕情意重麽……”


    她還沒說完,蘇錦悅就怒而轉身,扔下句:“不用!”就離開了。


    錦歌嘟著嘴,故意揚聲讓蘇錦悅聽到:“我可真笨哦,九姐姐終究是嫌妹妹送得東西輕啦!”


    這聲音著實很不小,至少小院兒的丫頭婆子們都用異樣的眼神兒看向蘇錦悅。直氣得已經走到門口的蘇錦悅,一不小心被腳下的門檻絆了一個趔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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