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老太太給錦歌慢慢兒的講了蘇錦衣的身世。而那,不過是大宅門兒的老段數了。根據錦歌的記憶,前世好多小說裏,都有這樣的情節——作為格格的陪嫁丫頭,蘇錦衣的生母被安排給了二老爺蘇懷生做妾,鬥得正是蘇懷忠的生母佟姨娘。


    “都說老貓生長在屋簷下,一輩人傳給一輩人。”老太太麵含薄諷,“咱們蘇家和‘佟’姨娘是糾纏不清了。”


    錦歌忽然想笑,但到底忍住了。怪不得她爹性情那般呢,原來老太太的基因力量著實強大。


    這邊,老太太還在迴憶著舊事:“那丫頭倒是個好孩子,和她主子很不相同,聽說是因為穩重才給陪嫁過來的。她在陪嫁前還去求了老福晉,求她將來可以被許出府去,她說自己不求夫家富達,隻要男方為人勤懇厚道就好。”


    錦歌皺著鼻子,心道:肯定希望落空啦,嘿啊,怪不得要推翻封建生活呢,這丫頭小廝都不是人幹的啊,忒可憐了。


    老太太低頭看向她,敲著她鼻尖兒問:“咱們錦歌猜到了?”


    說著,她也不等錦歌來迴答,徑自說:“那時你二伯母一見長子是從妾室肚子裏出來的,立時就紅了眼,好在有她奶娘壓著,倒也沒有出什麽大事兒。”老太太輕笑兩聲,眼睛注視著茶盅裏的水,仿佛從水裏能看到往昔一般。


    “你二伯母私下裏請來大夫看診,大夫說,單憑她那身子骨,要想一舉得男,須得好好養個幾年……偏你二堂兄命大,熬過了滿月兒酒、熬過了百歲兒宴,又熬過了天花,直長到兩歲來著,白白胖胖的、身子骨結實得很,眼瞅著是能養大的模樣。她也是急了眼。算撥著自己得用的人裏,唯有錦衣她娘無論姿色還是見識都是一等一的,便是將佟姨娘拉過去,那也隻有低頭的份兒……”


    老太太深深地歎口氣,眼中卻含著淺淺的笑意:“人啊,忠誠與背主,不僅僅是品質的問題,她還有一個念想……人之所以為人,是因為人有一種不可剝奪的自主意識,它才是潛伏在深處、很不容易被發現的動因啊!”


    錦歌聽得仔細。老太太這段話分明大有深意。憑老太太的意思。差不多該是二堂姐的娘投歸了老太太膝下吧!


    老太太欣慰的看著錦歌,撫摸著她的劉海兒道:“丫頭,這世間雖然也有骨肉相殘之事,但相比其它。血脈的牽絆才是相對最為可靠的啊!……你二堂姐的娘,做的一切也是為了自己的女兒……你二伯母不是一個心胸寬宏的人,她眼裏能容下的,隻有她自己,就連錦息都是要排在後麵的……錦衣她娘,也過了一段兒好日子,得有六七年的時光呢。到後來,你二伯母一朝誕下龍鳳胎,偏趕上倆孩子洗三之日。你二伯父手上虧本兒的生意竟鬥轉直升、扭虧為盈……從此後,別說是錦衣的娘了,就是佟姨娘都要排在錦息錦簫後麵啦。”


    錦歌心中一跳,不禁道:“二伯母好手段!”


    老太太笑著點點頭:“是啊,當真是好手段啊!……後來。錦簫三歲時,據說是被佟姨娘當成錦息了,將她從假山上推倒,在她眉間處磕了一個大口子,險些沒救過來。因這事兒,佟姨娘被老二軟禁待審,第二天晚上,也不知她從哪裏聽到人說,二小子讀書途中出了事兒,竟逃出院子想去看兒子,結果,竟陰差陽錯的掉入壽客園的湖裏,溺了。”


    老太太講的平穩,錦歌卻被這暗藏的洶湧之潮嚇得連打冷戰。老太太見了,隻是笑著摟住她,卻依舊講述著,並不因她有幾分膽寒而停口。


    “當時的大夫都說簫丫頭救迴來也是毀容了,因為這,那些日子的壽客園,成日泣聲不斷。……這邊兒是府裏不得安寧,那邊兒你二伯的產業也出了波折。那佟老姨太太不知聽了誰攛掇,竟找來一個什麽高人,要給二房算命。那高人說,龍鳳呈祥本是吉兆,又正合了你二伯的命格,該是旺家的。可如今那鳳的集運之地出現了破損,恐有不利,須得補損為正,方能渡劫。要說,這佟家的女人都挺有本事的,竟讓佟老姨太太尋來一個西洋大夫,那大夫說是須用移花接木之法,方能補全。”


    聽到這兒,錦歌忍不住問:“移花接木?可是要用別處的皮膚,填充上?”若真是,那還挺先進的!


    老太太並不以錦歌插話為忤,她點點錦歌的鼻尖兒,笑道:“咱們十丫頭,知道得還不少呢?你不是好奇衣丫頭眉間的淡愁麽?那就是後遺症啊!……說來也是你二伯母做人忒差,有了龍鳳兒女還不算,竟仍想著要將二小子拉下水。為這還出了一著棋,說是感激錦衣舍身救妹,要將錦衣帶迴主院兒安置。也是錦衣她娘感到兔死狐悲,為了保住女兒,也為了讓老二和二小子知情分,她親眼看著自己的女兒壞了容貌……後來,她用了自己的一條命,換來了錦衣養在佟老姨太太名下的日子。”


    錦歌聽得直搖頭——這蘇錦衣的娘成了老太太的眼線,最後卻又將蘇錦衣安排在佟老姨太太名下;那蘇錦忠呢,本就是佟老姨太太的血脈;而他們兄妹二人之於蘇二爺,一個是他所愛人之子,一個的娘救了他的長子……偏偏,他妻子所出的龍鳳胎又旺他……想了半天,錦歌隻能得出一個籠統的結論——這壽客園可真熱鬧。


    老太太問錦歌:“十丫頭,你說,生活在一個大家族裏,什麽最重要?”


    錦歌琢磨著,這是老太太在檢驗她前些日子看書的成果呢,可不敢讓長輩等話,便趕緊答道:“規矩,都說無規矩不成方圓啊。”


    老太太先是點點頭,接著又搖搖頭。


    錦歌不解,她疑惑的轉著眼睛、咬著下唇,又過了一會兒,才試探著說:“那就是……原則?”


    老太太輕輕一笑:“雖不中,卻不遠矣。”


    她拉著錦歌的手掌,耐心的分析:“大家族麽。真的能成為有曆史的大家族,必有其規矩之講,但這樣的人家,對於小節,卻多數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錦歌不服氣:“可是,不是有‘千裏之堤毀於蟻穴’之說麽?”


    老太太笑著搖搖頭:“丫頭啊,你不懂。隻要族中能確保家族裏有一批可以延續的成器之人,那麽其他族人如何,他們並不十分關心。這就是小節……而大節,便是事關全族存活之事、名譽之潔了。舉個例子。祖母的娘家。也是源遠流長之族。族中至今,對於族人宅內的家事,大多采取放任自流之態;各自門中之事,若非當事之人願意鬧到祠堂。否則,誰是誰非並無人關心、也沒有那麽多鬧著主持公正之人……然而,若是族中子弟有勾結外族、壞我華夏者,而其家又要庇護他的,那麽,皆會由族長遣人帶著祖訓破其門、棒其人,而那些人也是要在祖宗麵前論罪處罰的——輕者,要脫光衣物,以荊棘棒之。而後出族;而重者,那可是要活活將其打死的。”


    錦歌聽得深吸口氣,覺得又是欽佩又是解氣。


    老太太續道:“孩子啊,你還年紀小、是氣正盛的時候。所以你們這個年齡的人,遇到事。大都是非要鬧出個是非曲直出來、定個黑白講究明白的;可這世上,又有多少事情能做到絲絲分明呢?……那俗話都說,清官難斷家務事,便是你再有理、再無辜,以家事論,也要攤上不對來。所以,十丫頭,你且記住,在大家族中生活,你的心態最重要!”


    錦歌若有所思的重複一遍:“心態?”


    老太太頷首:“沒錯!隻有你心態擺正了,才能守住自己的原則、才能看清宅門兒裏的人和事、才能看出其中的彎彎繞;你胸有成竹了,才能保持你頭腦的清明、守住你的底牌、讓你的鎮靜和克製不至遠遁無蹤;隻有這樣,你才會有足夠的手段去守護你要守護的,才能保住你自己的心。”


    錦歌的腦子隨著老太太的話而畫圖。


    老太太看著錦歌認真的模樣,不禁笑道:“我記得你讀過《禮記》,是吧?”


    錦歌認真的眨著眼睛,點頭應是。


    老太太滿意的問她:“你定是記得這麽一句——‘往而不來,非禮也;來而不往,亦非禮也。’是不是?”


    錦歌覺得今晚的腦袋不怎麽夠用,老太太這一句句的話,讓她在察覺深意時,又捉不到頭緒。


    老太太遞給她一杯濃茶:“十丫頭,你且記住,但凡能做成大事的人,必要有一番胸懷。都道是,‘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隻有你的胸懷寬闊了,你的智慧、意誌才會有發揮的餘地和空間……對於那些不屬於你的人或物……或者說,和你誌向無關的人或物,你隻憑著‘來者不拒、去者不留’的心態對待就是。到那時,你就會發現,其實事情很簡單、人生也很簡單。旁人,任是誰,也無法撼動你的心緒、無法影響你的情緒、無法左右你的想法,而那時,你才是真正的脫離了束縛,在精神和思想上,獲得極大的自由。”


    錦歌聽老太太如此講,雖然不知道是不是全都正確,卻不能不佩服她老人家的貼近時代。再聯想到老太太的前半生,若不是有開闊的心胸,恐怕老太太也不會養成如今這種波瀾不驚、神態安詳的體貌和氣質。


    錦歌衝著一直盯著自己的祖母,使勁兒的點頭:“我聽懂了,雖然有些地方還不能想得太明白,但祖母您講的,我每個字都記得真真兒的,不會忘記的!”


    老太太嗬嗬一笑:“丫頭你不是不明白,是不甘心吧?”


    她見錦歌被說中心事,羞紅了臉低下頭去,便安撫道:“丫頭莫要害羞,其實很正常啊,祖母也是打你這個年齡過來的,你們想的啥,祖母都知道!”


    此時,這個睿智的老夫人,有著一臉的寬容與理解:“你們啊,沒有碰到過南牆,所以明知會吃虧,也要往前闖;心裏是有一股子氣支撐的,你們是寧可玉石俱焚,也想要個公平!”


    老太太每句話都說到了點兒上,聽得錦歌也忘記剛剛的難為情,她歪著頭看著祖母。


    眼前的這位老人,每說一句,眼眸的顏色就深一層,直到深黑得如一淵靜譚、秘不可測。老太太似乎被她自己的情緒帶進當初那段並不願意迴憶的歲月中去,而這,讓錦歌不知如何是好。


    好在老太太自己拔出深淵,她看著一臉擔憂的錦歌,安慰道:“無事、無事,你莫要擔心。”


    錦歌見狀,趕緊轉移話題:“那二姐姐她……她是不是恨極了二伯母?”


    老太太意味深長的看向窗外,半晌才道:“她最恨的,卻是你二伯。”


    錦歌愣住,有些明白又有些糊塗:“難道是因為……二伯是壽客園的頂梁柱兒?”


    老太太笑道:“十丫頭,你終歸像足了你父親,是個明白孩子。”


    錦歌卻憂慮慎重,她猶疑著開口:“那道士和賀家,二姐姐她、她……”


    錦歌雖然猜想老太太可能會知覺,可又怕驚到老人家,一時糾結不已。


    誰知老太太卻笑眯眯的看著她,說出了一句讓她瞬間石化的話。


    老太太說:“你二姐姐,是來報仇的啊!而祖母我,卻想好好看看她要怎麽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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