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慶說由臨江城到孔城需要三天的時間,而按照如今笛家送親的隊伍的速度來算,真正花費的時間卻要比著三天還要長一些。


    或許長一倍也說不定。


    這不是說因為道路崎嶇坎坷,實際上若是將兩座城之間的路線在地圖上標出來,將會是一條非常筆直的線!而之所以在兩州州府之間修這樣一條筆直的官道,便是為了便於一方遭到攻擊時另一方能夠以最快的速度趕到救援。


    難道說修這一條路的時候雙方就沒有考慮過萬一有一天反目成仇,不是同樣可以以最快的速度直插心腹麽?這個當然是有所考慮的,便是至親之人也有拔刀相向的時候,更何況兩州之前隻是因著利益而走到一起的?正是因為考慮到這一點,所以這條路上的關卡、據點比著一般的官道要多出兩倍以上,如果通過之人沒有雙方共同簽字的文書,是休想從此路過的。


    當然,僅僅是這些小手段並不能真正地起到拒敵的作用,大軍當前,便是有再多的據點、關卡,若是不能短時間內組織起有效的抵抗,也不過是紙糊的窗戶一般,一捅便破。


    戰時真正起到大作用的,是一架架修在沿途的浮橋。


    正常來講,南方的天氣比著比方要暖和許多,雨水也更加充沛,河湖水道更是如蛛網一般密布。北方很少有地方有著與南方相同的密集的河湖,水道或許有幾條——天氣變冷後河道上凍,尤其是關、饒所在的地方更是偏北,冰層往往厚達三到五尺,走在上麵與走在路麵上並無差別,這個時候過不過橋又有幾分的差別呢?


    在別處,或者是放到別的河道上那自然是沒有差別的,不過縱貫在關、饒之間的這條河道卻不知道是什麽原因,便是在寒冬時候也仍然奔流不息,不知道多少代活了一輩又一輩的老人都從未見過它結冰,更別提什麽有厚達三五尺的冰層了。


    這條河道被稱之為“動江”,動,與“靜”相對,是事物的兩種狀態,不論何物永遠都隻能在這兩種狀態中選擇,要麽選擇動,要麽選擇靜,可以有一時一刻的變更,卻不存二者兼顧的占據。


    名為“動江”,它便是動的,它便是不凍的。


    雖不知道什麽原因,可並不耽誤當時修這條筆直官道的人利用這一點——其他地方能夠設置一些障礙自然是必須的,在動江上修架的這座浮橋前後長約百丈,橫亙在動江東西兩岸,一旦兩州發生戰事,兩岸的守關將領均有“不報毀橋”的權力。


    也正因如此,一直以來橋兩端負責守關的將領,都是兩州中孔、笛兩家最受信任之人,非但受信任,也是最有權勢的將領之一。


    這一年守在饒州一頭的守關將領名為孔知遠,是當今孔家家主孔仲滿的族弟,奉命在動江守關已經有九年光景,今年是他在此處的最後一年——嚴格來說,是最後一個月,再有一個月,他便剛好守關十年。開春時節族中的長老們就決定等他在這裏的任務結束後,便直接允許他進入族中的長老行列,以對他近十年來駐守動江的辛苦給予褒獎。


    這哪裏是僅僅用“辛苦”二字便能形容他這十年付出的?遠離州府繁華並非什麽不能忍受之事,最讓他備受折磨的是每日提心吊膽之苦——必須時刻謹慎,時刻關注著對麵的情況,即便是睡覺的時候稍有動響他也會被驚醒,長此以往竟然練就了睜眼睡覺的本事!


    之所以如此,正是因為先前所說,這座浮橋很重要,和平時它是聯係關、饒的至親紐帶,一旦戰爭來臨,它便轉身化為懸在雙方頭頂的嗜血利刃!


    不過,好在自己僅僅需要再堅持一個月就可以了,僅僅一個月!


    孔知遠心中反複地這樣安慰著自己,尤其是近三天以來,他幾乎隻要靜下心來都在這樣不停地嘀咕:還有一個月,就一個月了……


    至於原因,他身邊的親兵都明白:如今關、饒之間的關係並不如以往那樣親密了,實際上可以說是近百年來最最嚴峻的時候,戰爭說不定哪一天就會爆發,若是一旦開戰,那麽他們的這位好不容易就要熬到頭的將軍,迴到族裏當長老的事情便是要無限期後延了。


    當然了,近兩天還有另外一件更讓他放不下的事情:按道理說從臨江城到關、饒邊界一般不過一天時間多一些,然而掐著笛家小姐出城的日期來算,如今已經是第三天了,再有半天時間,即便是從臨江城到孔城也足夠到了——莫非是路上出了什麽事情麽?


    孔知遠並不擔心延誤婚期,說起來可笑,現在關、饒的尋常百姓或許並不知道兩家聯姻的意義何在,但是稍稍了解些內幕的高、中層官員心裏卻都清楚得跟明鏡似的:這聯姻的意義便在於——它沒有什麽意義!


    是的,聯姻沒有意義!


    如今兩州之間的仇恨已經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將來某一天兩家勢必會開戰,而聯姻隻不過是將這“某一天”的到來稍稍延緩了那麽一點時間罷了。


    等到饒州暫時度過危機,那麽那一天便會很快到來——瞬息便至!


    因此,從稍長遠一點的角度來看,這個聯姻沒有意義。


    有長遠,便有近前,近前的意義便在於起碼在饒州退敵之前,兩家是不能夠打起來的。


    就這一點來看,笛家小姐笛音,扮演的不過是一個人質的角色。


    既然是人質,那麽自然表麵上的“婚期”便沒有那麽重要了——孔知遠擔心的是笛音來不來的問題。


    她若來,早一些晚一些都沒有關係;她若不來,自己迴家族的事情恐怕就沒有那麽容易了——孔家當今族長孔仲義的長子孔彪,可是親自來信讓自己務必確保笛音能夠來,因為隻有來了,他才可以將之收為禁臠,才可以一逞獸欲,暫時在自己的第……不知道是第幾任妻子有了人選之前不至於顯得那麽無聊。


    好在等的時間雖然長了些,可是今早的時候對麵的守軍傳來消息:笛家的送親隊伍半日之後便能到達。


    孔知遠仿佛已經看到族中的那群人對著自己躬身請安的畫麵了……這迫使著他不停地催促著時間趕緊走,趕緊走:還有一個月了,就隻有一個月了,***一個月怎麽這麽難熬啊!


    關州這邊的守將名為許則勝,雖不是笛家族人,不過卻也與笛家的關係緊密,是現今笛家家主笛遜的妻族,按照輩分來說,笛響、笛聲、笛音三兄妹還都要稱唿他一聲“舅舅”,也是極其有經驗的守關老將了。


    說是“老將”,實際上許則勝也不過四十光景,雖然看上去他的模樣要比同齡人蒼老上幾分——尤其是與臨江城中那些隻知道收租子逛窯子養戲子的老爺們相比,恐怕外人看來是要差上一個輩份的!


    當遠遠地看到送親的隊伍出現在自己視野中的時候,許則勝忽然生出一種無力感——他豈能不知道為何明明一天多的時間便能來到的隊伍為何整整延誤了兩天呢?


    看那分明應該喜氣洋洋的隊伍沉默得如同送靈的喪隊,看那兩匹高頭大馬似慵懶了一般拉著並不怎麽重的馬車緩緩移動,再看那後方相差不過十數丈外另一隊百人人馬跟在後麵默默送行……便是許則勝原本不知道,此刻也應該知道了。


    他們不想將笛音送出關州,他們有意拖慢了腳步,他們知道,一旦馬車出了關州,那便真正是踏入了鬼門——不說戰爭時笛音還有沒有可能活著迴來,便是能不能在那位禽獸不如的孔家大少爺手裏撐到開戰的那一天,都是一個不容多想的問題。


    想,便隻有一個結果;不想,或許還能在心中多留一份希望。


    離著橋這頭的守關還有不足二十丈遠的時候,許則勝親自帶領著自己的百人親衛上前去迎接這隻隊伍,遠遠地也見對麵的隊伍停下,再之後送親的人——除了陪嫁的幾名婢女、趕著載著嫁妝車子的馬夫,便都默不作聲地一一退了迴去。


    唯一走上前的,是一名騎著馬的獨臂男子。


    雖然看不清模樣,但是許則勝卻知道那人正是自己的大外甥笛響。在定都城一戰中他被孔仲義射斷一臂,雖然經過一段時間的休息已經沒有大礙,不過畢竟胳膊不是頭發胡須,斷了以後便再無長出來的可能。


    此時的笛響精神說不上多好,但是當他來到馬車前時還是故意提了提精神,從馬背上一躍而下後,兀自開口道:“平日裏二弟都是勸著我多忍耐,隻是不知道為何這次他要當著眾人的麵違悖父親,所以這會兒被關在家中養傷……他若是想到今日不能親自來送你,想必也會後悔的吧!”


    笛聲在自己的妹妹出嫁時出言反對了他的父親——也是笛家家主笛遜的決定,所以他被打得半死,所以他被關在家中不得外出,所以他送不了出嫁的、還不知道有沒有迴來可能的妹妹。


    靜了半晌,笛響並未聽到馬車中有人應話,他苦笑一聲,卻不知道怎麽,笑到一半時嗓子裏卻堵得慌,剩下那半聲笑無論如何也笑不出來了。


    “你……你躲著那畜生些,千萬不要想不開……過不了多久,我與你二哥一定會親自去孔城接你迴來……你,你就安心去罷!”說完這句話,笛響對著還未走到近前的許則勝微微點頭,再也不多看馬車一眼,直接翻身下馬,手中馬鞭疾揮而去。


    “走吧!”


    不容許則勝上前說話,馬車中的女子開口說道,說完這兩字,又如睡屍般陷入了死寂。


    許則勝輕歎一口氣,領著眾人在“吱吱呀呀”的車輪滾動聲中,一步一步向著橋對麵的那群人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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