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雖然心中對天不怕的說法不滿,此時花恨柳卻無暇去想之後應該如何“敲竹杠”,因為就在他發覺場中的兩人正以“勢”競高下時,兩種完全不同的感覺也同時侵他而來。


    花恨柳一瞬間想起了自己幼時學畫的先生。那已經是一個成名已經數十年的宮廷畫師了,雖然平日裏與那街上太陽底下曬暖、逗孫兒的老頭兒無異,不過但凡是提到畫畫一事,他卻總能一本正經甚至訴之“苛刻”也不為過地與眾人激論、駁斥那些講究高深技法的其他畫師。在他看來,畫畫根本就不需要什麽技法,隻需懂得用墨多少便可,有時潑墨如水,有時惜墨如金,其餘時候隻需隨著自己的感情選擇是點墨還是淺墨,是漆墨還是濃墨便是!


    花恨柳的想法與這種觀點不謀而合,也因此學起畫來很是用功,加上他本身天資就較一般人高出許多,所以不到半年便已經隱隱有接替先生的實力。花恨柳至今仍記得先生三個月後見到自己畫出的第一幅畫時的反應,除了欣喜、驚訝、激動,還有一種花恨柳已經在別人眼中見多了的、幾乎可以通過眼神讀出那其中是何語句的情緒——此乃妖孽!


    之所以想到這些,正是因為此時他由獨孤斷、穆塔兩人的“勢”感知而來。這兩人的“勢”他之前從未見識過,不過就眼下此時的感覺來看,獨孤斷便是那縱意揮毫時的潑墨,而穆塔則是那偶然點綴卻妙在恰當的點墨,兩人“勢”的對決,對於花恨柳來說卻更像是在合力完成一幅著眼大景處恢宏、細研點綴處成趣的美卷!


    不過,這也隻是作為局外人的他一人的感受罷了,同為局外人的孔仲義、孔雀、笛響等人除了感覺周圍氣勢一沉外看不出其他什麽門道,公孫止意雖然無法準確地感受出場中兩人的變化,但他觀察入微的本事並非空談,看場中人的神態再結合場外人的反應,大致也能判斷出如今已經進行到了什麽地步。


    對場中局勢看得更為真切、客觀的,還是要數楊簡、笛聲兩人。隻不過這兩人相對來說一人看得輕鬆些,一人看得吃力些——但不論是哪一種,等到看清其中的兇險後,卻都是一臉凝重、擔憂之色。


    獨孤斷若非有口疾,此時真想衝著花恨柳破口大罵一通。派自己出手也就罷了,還是在完全不知道對手實力深淺的情況下刻意選擇了“不贏、不輸”讓自己來想辦法應對,這不是腦子有病還能是什麽?也幸虧對方的真實水平與自己相差不多,否則就憑他那句“不輸、不贏”,自己想安然無恙地走下場都幾乎是一件不可能之事!


    若說獨孤斷心中是“怒”,那穆塔此時便是“驚”了。開始之時自己一招突襲,對方不過輕退兩步便轉守勢為蓄勢,若他當時不當即立斷,此時被這強大的“勢”輕鬆碾壓的恐怕就是自己了。除了教授自己本事的那位不願露麵的先生,似乎自己還沒有遇到過有如此強大的“勢”之人。


    想到這裏,穆塔轉“驚”為“喜”。也罷,既然對手難求,那麽盡全力來一搏想來也是樂事一件吧!


    想到這裏,他口中大喝一聲,竟一時將這全場的焦點吸引到自己身上。


    花恨柳隻覺得隨著這一聲厲喝,這畫畫的筆法便由著開始時簡單的勾描、平鋪,慢慢變得細密、快速起來,就仿佛這兩人開始時畫的是那鋪滿池塘的荷葉,粗梗細枝已然畫好,別人看時隻覺下一步塗幾筆肥厚的荷葉更加,卻不料下一舉動卻是將那細密挾風的雨點招了來,劈裏啪啦一陣無情摧殘,滿池塘的荷葉變得近如鏖戰後的戰場,橫斜豎挺、殘葉斷梗,好不淒涼!


    獨孤斷此時的狀態,雖好過這雨後的池塘,不過在穆塔的這陣細密攻擊下,也不免隻是疲於應對,而全無反擊之力了。


    沒有反擊之力,並不代表著沒有反擊之心。一邊應對著,他也在一邊靜靜等待著,等待著放雨初晴,等待著穆塔後力不濟,一邊蓄力,一邊等待。


    “孤獨斷不太妙啊!”楊簡在一旁看了看,隻覺得這會兒他已接連後退了三丈遠,每退後一次他的身形便顯得遲滯一些,腳下的步子也更加明顯地顯得虛浮了很多,有經驗的人都能一眼看出,這分明是體力不支、漸露敗象了。


    “還沒畫完。”花恨柳卻有著自己的一套道理,此時他應起楊簡的話來,用的也是自己的這一套道理。“畫畫講究布局、講究濃密淺淡,看現在這樣子,布局還是不錯的,濃密淺淡麽可就難說了……”


    “你……什麽意思?”楊簡聽他這番話,不明白這畫畫與這場中兩人的激鬥有何關係,不覺好奇道。


    “開始起筆時,這畫便循著淡墨平鋪、濃墨點綴的路子,方才這一場大雨將濃墨化開了沒錯,這淡墨也幾乎被抹成白色了……這樣看上去不好看。”花恨柳又癡癡道。


    “神經!”白了一眼看上去完全就不是在跟自己說話,反而更像是在神遊的花恨柳,楊簡無奈著繼續關注那打鬥的二人,隻不過這一次她心中卻比原來安定了很多。


    畢竟這個人,似乎還沒有什麽事情說的不準過……


    “尚需要濃濃的來一筆才行!”仿佛沒有聽到楊簡如何評價自己,花恨柳又輕輕低語道。


    “叔叔,你看這半柱香馬上就要燒完了,最終的結果會不會就如那所謂的愁先生說一樣是個平局啊?”孔雀看了看一旁的計時官,隻見他手中的那柱香隻是這一會兒工夫便已經燃得隻剩拇指長短,恐怕場中的兩人再有個五六十招的來迴,時間就到了。到那時若真還沒有能力分出勝負,可不就像花恨柳所說的是個“平局”了麽?


    “不好說。”孔仲義皺眉道,他趁此機會又分別搭眼看了一下場中的眾人,這才緩緩道:“你看他們,臉上並沒有一絲急躁的表情,難道是看不出這場中是什麽樣的局勢麽?自然是不會的,這隻能說明局勢還沒有一個明確的走向,他們目前也僅僅是以一個看官的身份在等,我估摸著不到最後一刻這結果是分不出來的。”


    “分不出來?”孔雀不解,便是她這個層次照著那場中兩人差了太多的也能看出,那名叫孤獨斷的此時分明已經有處處被動的模樣了,為何還是局勢不明、勝負難分?


    “人心啊!”孔仲義低聲歎道,“這最難捉摸的便是人心了,你隻看到了他倉皇、他狼狽,你卻沒有看到他每一次倉皇都險之又險地避過了傷身的一擊,他每一次狼狽都不多不少地後退兩步……”


    “真的……”孔雀不信,當即再去看那表麵上卻是倉皇、狼狽的獨孤斷,不多久便聽她低聲驚唿:“竟然真是!”


    “所以說,不了解人心,就會被表麵所蒙蔽。戰場上也是這樣,對方落敗了,對方布出疑兵了,那究竟是不是真的落敗?疑兵是出於什麽目的?如此種種,你若不了解對方的心中在想什麽,終究是會吃大虧的。”此時的孔仲義盡職地扮演著循序善誘的教書先生的角色,卻不知道若是花恨柳聽到他這番“人心”的說法後會嗤之以鼻。


    “什麽人心?庸俗了些罷!這是‘情懷’!”


    不過,人心也好,情懷也罷,在場之中看不出獨孤斷所使驕敵之計的畢竟是少數,更何況這些人一個個又有善於謀斷的軍師式人物,還有常年混跡軍中的一方主將,若是連這拙劣的雕蟲小技也看不明白,那才是沒臉待在這裏了呢。


    此時最著急的還是那穆塔。他本不是焦躁之人,由於他所擔負的職責、經常要接的任務都需要極其地認真、有耐性,因此若在平常看來這“急”與他來說便如“不可能完成”一般,是絕對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的。


    可是此刻卻不同。無論自己如何直接地攻擊、詭譎地伏擊,這名為獨孤斷的少年卻似完全沒有壓力一般,雖然在迎擋的力度、躲避的角度等方麵看上去都極為勉強,不過平心而論,他所使出的力度,他所選擇的角度,都隻能用“恰如其分”來形容——不多用一分力,不少用一分力,隻求避過、擋過。


    這個少年,究竟是經過了多少次的打鬥才訓練出了這樣不可思議的技巧啊!


    看著臉上麵沉如水的獨孤斷,穆塔不禁想。


    若是獨孤斷知道此時他的對手還有心思關心自己的事情,恐怕也隻有哭笑不得的份兒了。他雖然仍有餘力不假,但這餘力所用來施展的“大招”卻不適合在現場拿出來——而他也隱隱有種感覺,對方肯定也在保留實力,而且也一定有因為顧忌現在的處境而不得不保留的殺招。


    這兩人初一交手便是平手,如今打下去半天仍是平手,若真要分個勝負那也隻能是找機會來相互試一下對方的壓箱底功夫如何了。


    而他們在心中也同樣有種預感:這一天,不會太遠。


    估摸著時間差不多就要到了,穆塔見暫時無法取勝,也隻能收起焦躁的心,細細思量一下方才公孫先生的示意了:按照先生的意思,此時寧肯向笛家服軟,也不能讓這所謂的愁先生一方占到便宜……如此說來,也唯有自己認輸這一條路可走了。


    想到這裏,他閃身急退,而獨孤斷似乎也知道他此舉並無再次攻擊的意思,也停住身形,任由他退去。隻不過,有些畫蛇添足般地,他假裝大舒一口氣地放鬆了下來。


    “我們贏了!”一見穆塔退去,楊簡當即意識到這一退之後必有後續的舉動,當即插科打諢斷了那人言語。


    不過,這在明眼人眼裏如此耍賴的手段卻被笛響在“哈哈”笑聲中接了過去:“精彩!精彩啊!沒想到兩位都是如此的青年才俊,看得我心中實在是嫉妒死了!”


    “大將軍說笑了,獨孤斷所會的不過是一些江湖激鬥而已,若是講到衝鋒陷陣、坐擁兵馬,實在是不值一提啊!”花恨柳此時也漸漸迴神過來,他知道自己所期待的那濃濃一筆眼下尚不是揮出的時候,要看的話也就隻能下一次機會繼續啦。


    “時間到!”仿佛是故意不給公孫止意等人說話的機會,便是連那穆塔自退後後便難有時間插入一句話,計時官高聲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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