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成熟,很多情況與“沒資格”是可以等同的。譬如說對於某一件事,若是有人說:“你所提意見好是好,可是有些地方還不成熟,是不是再仔細完善一下?”如此說,也就無異於告訴你:你這個想法不合適,沒有資格放到問題的備選方案中來。


    同樣的道理,花恨柳對金正陽說的“不成熟”,也是這個道理了:你金正陽,還沒有資格做好這個大君的位置!


    若按照一般人的脾性,恐怕花恨柳說完這句話後便早就被罵了個狗血噴頭了——但顯然花恨柳是已經知道眼前的這兩人並非是一般人,也就不能按照一般人的反應來預測。


    他不去預測,他所做的便隻有等。


    等這兩人有反應,等這兩人要反應。


    這個決定做完之後,他其實並沒有等了多久。首先做出反應的是大君本人,隻見他起身退後一步,端正作揖朝花恨柳深深一拜道:“謝先生教誨!還請先生細說……”


    “你不用謝我。”敢打斷一國大君說話的似乎並沒有幾個人,但花恨柳卻敢——這正如他所說話中的意思一樣,我是將你看作是來請教問題的“人”來反應的,不是看你的身份來反應的。


    既然如此,你是不是大君又和我有什麽關係呢?


    “您這是?”見自己的話被打斷,金正陽的臉上毫不掩飾地出現了一絲惱怒,卻被他刻意壓製住耐聲問道。


    “你想聽麽?”花恨柳輕笑一聲,見金正陽正要迴答,又改口道:“或者說,你能保證自己聽得下去麽?”


    “你……”被花恨柳如此挑釁地問話,無論是在兩人的交流過程裏還是在金正陽與其他人的交流曆史裏,都是從未有過的事情,他臉上怒氣此時完全展露出來,咬牙道:“你莫以為在老師家裏本君就……”


    “哦,原來你此時用的是大君的身份!”花恨柳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當時整理衣衫,衝著怒氣衝衝的金正陽作揖深拜道:“熙州和親使團正使花恨柳見過大君,祝大君大有作為,祝越國前景大好啊!”


    花恨柳此番動作正有戲說的意思,金正陽見花恨柳如此也是愕然不知何語,半天竟沒說出一句話來。


    “愚笨啊!”見自己一向引以為傲的學生就這麽輕而易舉地被花恨柳將了一軍,溫明賢也是氣不打一處來,在旁邊輕哼一聲,喚醒金正陽道:“這是花公子再點醒你呢!你卻如此不知,難怪了!”說著,搖頭歎氣道。


    花恨柳自然是知道這句“難怪”後麵應該接什麽內容——難怪自己剛才就一口拒絕了溫明賢請他做“帝師”的請求啊!


    “啊,正陽懂了!”經老大人旁敲側擊,金正陽細想半天終於想清楚了其中關鍵:他說自己不成熟,下麵自然是要說自己如何做才能成熟,不正是要教導自己的意思麽?可恨自己竟然被他略一刺激就現了本性出來,實在丟人啊!


    心中三分惱怒,七分卻是對花恨柳的欽佩:難怪姐姐跟他處了那麽短的時間就對他念念不忘啦!


    “先生,先生見諒,方才正陽是真動怒了,不過經過老師的點醒,正陽已經知道自己確實有所不足,還請先生繼續批評……”他嘴裏一會兒“老師”,一會兒“先生”,聽得花恨柳一陣雲裏霧裏,但理了理終究還是理清楚了的。


    金正陽的此番表現在花恨柳看來才算是剛剛及格了,通過他的神色、他的眼神,花恨柳知道這是萬萬裝不出來的——也並非說別人裝不出來,而是隻針對這個孩子來說,況且還是一個不成熟的孩子呢?


    “這次確定能夠聽得完、聽得下去麽?”心中雖已滿意,但他語氣中仍是一副愛搭理不搭理的模樣,問出的話也是極具挑釁。


    “盡力吧……畢竟要是聽到不開心的還是可能會生氣的……”


    “你……”溫明賢才為金正陽舒一口氣,心想這下他就應該聽話了才是,卻不料聽他說出的話來卻是一副死性不改的模樣。


    “哦,這還真有趣了!”按照花恨柳的想法,若是此時他肯定地迴答,一半是因為顧全雙方的麵子,你若要罵我隻管聽著便是,等你罵完我還是該如何便如何;另一半原因便是真正怕了——無論是哪種原因,隻要是他作以肯定的迴答,都預示後麵所說的即使再多的話也不會有用了,花恨柳不直接轉身走人,難道還留在這裏看人家師徒二人如何情深麽?


    “我先說朝堂上的事情。”看著金正陽的表現越來越合乎他意思,他語氣也輕鬆了很多,道:“我今日上朝之時便已感覺到你不成熟,不是說你處理的事情方法不對,這個老大人已經跟我解釋過了……我要說的是你裝的像與裝的不像時轉換的方式不成熟。”


    “這個……”金正陽沒想到花恨柳剛一開口便是批評自己滿以為已經做得相當不錯的早朝上的處理手段,不禁令他一愣,接著又苦著眉毛承認道:“這個我聽不懂……”


    “我先問你,早朝開始的時候你一邊裝出故作鎮定的模樣,一邊又左顧右盼,到底是想表現自己的穩重還是想讓他們放鬆對你的警惕?”


    “自然是後者的……”金正陽想也不想地答道:“老師這邊的人都知道我的脾氣,所以我沒必要在他們滿前裝穩重的。”


    都知道?聽到這個說法花恨柳眉頭微微一皺,看向溫明賢的目光也帶著疑問:老大人難道不知道越多人知道,泄漏的風險也越高麽?


    溫明賢似乎早已料到花恨柳會有疑問,無奈歎道:“這也是無奈之舉了,他們雖然多少與我有些師生關係,但這麽多年過去變成什麽模樣、實際的樣子和表麵的樣子有多大區別是沒辦法看出來的……一直瞞到目前,應經遠遠超出我的預期了。”


    “很不湊巧的是,今天以後就瞞不下去了。”花恨柳說此話卻沒有絲毫客氣的意思,見金正陽不解又問:“那你說,你對今天的表現可有滿意之處?”


    “自然有,不過最滿意的地方便是處理季平湘的事情了,明獎暗罰,想來即使他吃癟了也無話可說吧!”對於自己做的好的地方,金正陽還是能夠認識清楚的,尤其是難能可貴地懂得去分析。


    “哦,那我倒要問了,一個開始說話、動作都表現得像個正常小孩的大君,與一個懂得運用明獎暗罰手段令別人吃癟的大君,是同一個人麽?”


    是同一個人麽?聽到這裏,金正陽原本得意的神色頓時變得蒼白。他心中這才意識到問題所在:前後若是表現不一,那無異於自扇耳光告訴別人兩者之中必有一個是假裝的。如此,問題也來了:是由笨裝聰明容易,還是由聰明裝笨容易呢?


    答案無須說出,這真相也便唿之欲出了!


    “如何?你覺得我說的有沒有道理?”見金正陽臉色劇變,花恨柳適時問道。


    “先……先生……”張了張嘴,他卻始終無法將話完整地說出來,最後心急之下,竟直接跪倒在地邊哭邊衝花恨柳猛磕起頭來。


    “你若哭便哭,若磕頭便磕頭,不要既磕頭又哭,讓我分不清你到底是下定決心求我教你還是隻是因為害怕求我救你了。”見他這一副可憐樣,花恨柳不禁想起那晚自己在公主院見到的那一幕,當時雨晴公主也是這般哭得很無助吧……


    心中微軟,卻不代表他可以對這番舉動有絲毫的矯情。大君不是常人,不是女人,不能因為有困難就往後退、一味地求人救自己——大君是無論前麵遇到多大的困難,也有信心會解決、也有辦法能解決的男人!哭,頂個屁用!


    “我不收你當學生,這在剛才老大人提起時我便說過,不過我倒是願意盡量教給你一些東西……”說到這裏,花恨柳心中暗笑:“教”這個技巧活兒,自己還真沒有信心能做好啊……


    見金正陽臉上一喜,他立即麵色一冷道:“在此之前,我需要你答應我三個條件。”


    “可以!”金正陽當即答應道,不過答應完他又遲疑道:“這三個條件不能有損我大越的利益,不能……”


    “你放心!”大越麽,他沒興趣,“問老大人知道我所在的門派的規矩,當年你的父親去我的門派裏求學也有這個過程的。”


    聽花恨柳這樣說,金正陽扭頭望向溫明賢,見溫明賢點頭,當即道:“好,我答應你。”


    “第一個條件:盡你此生,你不得對外說你是我的學生。”這一條倒是與當初老祖宗定下的一樣,主要是為了避免將宗門拖入世俗的紛爭——說白了,老祖宗樂於做一個在背後操縱的人。


    “是。”金正陽想了想,脆聲答應道。


    “第二個條件:在我有生之年,無論你有本事爭得天下也好,沒本事以卵擊石也罷,熙州、延州,你不能動!”


    “這個……”金正陽就沒有那番確定了,稱霸天下之心人人皆有,誰也說不定哪天就發達了,到時候放著嘴邊的肥肉不吃……


    “你也毋需多慮,不讓你動不是說你不能去征討,隻是我要你承諾:不濫殺、不報複性仇殺,這一點問題應該不大。”


    “嗯,這個沒問題。”聽聞花恨柳解釋,金正陽覺得這便輕而易舉了,也當即當即應下來。


    “第三個條件……”說著,他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金正陽,知道對方心虛了垂下頭避開目光才道:“我要帶雨晴走。”


    “哈?”本來心中忐忑不知道花恨柳會提出什麽苛刻條件的金正陽萬萬沒想到最後一個條件竟然是這個!短暫地吃驚後,他心中卻由衷地為自己的姐姐高興。


    然而,這高興也隻持續了數息時間,像是想到了什麽似的,他神情一黯,垂首道:“雖然我很想求你帶我姐姐走,但是你提的這個條件我沒法答應,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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