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番話,剛才還心有怒氣的楊敏微微一愣,旋而大喜道:“好!”


    怎能不好?十萬雄兵往鄉城一屯,雖說鄉城本身所受的壓力劇增,但加上糧庫中的存糧在短期內對當地人的負擔並不高——而若真是要長期用於備戰的話,楊敏也不愁,還有大把的荒地有待開墾,到時候搞一個軍民同耕,不但能緩解民怨,還能通過婚配、賞田等辦法將十萬大軍盡數控製在自己手中,他楊敏也可以從看他人眼色變為手握實權之人。


    怎能不好!


    看著楊敏由怒漸喜的樣子,楊駿心中暗罵一句“蠢貨”!


    難道說開戰真的盡是好處麽?當然不是,花恨柳所說隻是擇其有利於鄉城的一麵說出來而已,背後的流離失所、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不算嗎?精銳折損、糧庫緊張不算?


    “方才所說,隻不過是就鄉城一處而言,但若開戰不可能隻考慮一處,動輒數十萬人、數百萬錢,需全盤考慮才是。”楊駿出言道。


    “二哥你……”楊敏一見楊駿竟然不支持開戰,心想可不就是擔心我反騎到你頭上去麽!心中自然不服,張口便要與他理論。


    “二長老所言極是,因此若真要細算下來,反倒是不開戰更好。”花恨柳也清楚當下隻憑一人一言決定開戰不開戰實在草率,隻不過現在需要將眾人引入一個兩難的境地,最好不需要他主動言說什麽,這群人就知道以所謂年輕人一代來帶領家族安然度過戰時是壓根不靠譜才是。


    因此,當楊駿提出問題的症結所在時,花恨柳反而不給楊駿繼續施力打擊的機會,直接承認自己考慮不周之處,而後再放出煙霧彈將眾人引向另外一個方向。


    “你這人……”楊敏本來想楊駿所說不過是一人之辭,總不見得比這小輩的分析在理,誰知道花恨柳一轉臉就服軟了,這讓他有些摸不清頭腦。


    “各位,五長老……”花恨柳邊說著邊向眾人又深深一躬身,而後道:“其實方才說開戰與不開戰,都涉及到了一個問題:時機。不開戰是因為熙州決不能做眾矢之的,更不能在沒有做好萬全的準備前貿然衝撞;開戰麽,也不能做冤大頭,什麽時候反戈一擊、什麽時候示人以弱、什麽時候以稍小的犧牲換取更大的利益……林林總總,要將這些決策做出來並得到全族長老、族人們的認可,殊為不易。”


    聽到花恨柳後麵這些話,在場之人無不點頭,就連剛才出言反對的楊駿也不置可否地承認,這個說法確實是兩邊討好的說法。


    不過,再細想下去,楊駿卻有些駭然了:自己是打算扶持楊獻做傀儡來達到自己的目的,可聽這意思好像又要將族長的位置幫楊武拉迴來啊?


    果不其然,稍後一句花恨柳就表達出了楊駿所擔心的意思:“若說當前有誰能做到審時度勢、獲得族人認可,我想我們年輕一代或許是沒有人有這個能力了。”


    這就是在直接否定楊駿的意思了!


    在其他人看來,這是花恨柳個人的觀點而已,不值得太放在心上,然而在楊駿、楊敏、楊延碩等人看來這個信號就再明顯不過了:他隻是代表自己說這個看法麽?莫忘了他背後的那人!


    要知道,花恨柳可是老爺子點名推到台前來的,並且從花恨柳站的位置以及由那句“小花花”來看,似乎與老爺子的關係也極為親密——誰又不會去多想一句:這是老爺子的意思麽?


    眼下最忐忑的便是楊駿了。他平常所作雖多為族人著想,但也難免有以權謀私之舉,放在平常大長老考慮到自己的苦心還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一點即使是楊駿私下聯絡其他各城長老另選新族長,在老爺子看來也不會是多大的罪過……不過眼下麽,似乎變得沒有那麽簡單了,尤其是經曆了那一番交易之後。


    “當時明明說已經身受重傷了才是,怎麽此時看上去完全一副沒事的樣子?”楊駿心中狐疑,莫非是自己被騙了?不會,跟著襲擊的有自己最信得過的心腹,受傷一事絕對無可置疑——那就是在死撐了?


    看著臉上雖然麵帶微笑,但話確實不多的楊端,楊駿心中篤定:不錯,就是在死撐了。


    可他卻未曾想到,老爺子在以往曆次族議上說的話都不多,說白了,坐在台上的老爺子就是一尊吉祥物,麵目可親,少言語,但作用無可替代!


    “照你這樣說,你是不同意換族長了?”老爺子也覺得花恨柳很會忽悠人,饒有興趣地問。


    “這個……也不能說不同意。”花恨柳老實答道。


    “那你是有合適人選?”聽聞花恨柳的迴答,老爺子眼中更是一亮:莫非這小子發現了有比我更適合的人?太好了,免得我老人家活到最後了還被活活累死。


    “本來是有的,可是自族議一開始,便沒有了。”花恨柳苦笑道。


    “你這是什麽話!”老爺子一聽就怒了:合著你就是故意整我是不是?開始說“不能說不同意”,再擺出來一個真實上有沒有都是個問題的“人選”……


    “大爺爺,這個確實不是故意賣關子。”花恨柳見老爺子又要發飆,忙道。見他麵色稍整,繼續道:“本來最合適的人便是楊……”說到這裏,花恨柳卻不知道怎麽往下說了,因為將要提到的這個人……稱唿實在是不好定。


    楊武,原來與花恨柳均是四愁齋之人,按說是同門的話一句“師兄”帶過便可;但是,現在是花恨柳喊著楊端“大爺爺”,與楊簡是同一輩,這樣楊武便是他的長輩了,至少也應該喊一聲“楊叔叔”吧?


    若是喊“楊師兄”,這喊出來以後又肯定少不了一番解釋,解釋來解釋去還要提前將自己的身份抖出來,不在原來的計劃環節裏啊……若是喊“楊叔叔”,花恨柳還真喊不出來……


    “楊武已經說過不再擔任族長一職,所以這個好意……”楊武見花恨柳卡殼,猜也猜出來是什麽原因了,心中不免好笑,當即接道。


    “是了,楊城主一開始就有言在先說不再擔任族長,所以我才說現在沒有合適人選了。”花恨柳鬆口氣,心想幸虧楊武救得急,否則以別的幾個老油子的閱曆,猜也能猜出來這其中有貓膩啊。不過,也就在他精神一放鬆時,他忽然想到:楊敏剛才不是還稱唿楊武為“城主”來著嗎?我也可以啊!


    “哼!我看你壓根就是沒有將這族長之事放在心上!”老爺子怒哼到。


    “誰說的?”花恨柳一聽這話便要著急,張口就吼了出來。


    “怎麽,你還不服?”老爺子不理底下人看向花恨柳時一副大難臨頭的樣子,問道。


    “自然不服!”花恨柳也不退縮,不過雖然明知道這段話早就在計劃裏,但真正麵對老爺子的怒氣時,他心中還是有些犯怵的。“我雖然未有合適人選,但有一件事卻確信無疑。”


    “哦?”聽到這裏,老爺子故作驚奇,問:“你有何事是確信無疑的?”


    “我確信的是,今日這族長選出來便選出來而已,若是選不出來……”說到這裏,他冷眼掃過在座的幾位長老,見眾人也是一副聚精會神的模樣,一字一頓道:“熙州必亡!楊氏一族必滅!”


    “你大膽!”話音剛落,楊駿便率先站起身來直斥道:“黃口小兒,危言聳聽!”


    他這一番舉動,立時引得其他幾位長老、支族代表聲討,什麽“質疑長老權威”、“信口雌黃”、“目無尊長”等一應而來。


    “我沒錯。”花恨柳不為所動,轉向老爺子繼續道:“此時選不出來,十年之內還能一邊顧戰事一邊顧家事?長老議事團在平時完全可以代行族長權,並且也確實為楊氏一族做出很大的貢獻,這一點毋庸置疑——但是它卻決不能用於戰時!”


    “哦?這又是什麽道理?”揮手平息了楊駿等人的怒斥,老爺子一門心思讓花恨柳把話說完。


    “一心一意做事總好過三心二意做事。”


    話雖然簡單,但意思卻不簡單。何為一心一意做事?便是將整個家族之權賦予一人,他說戰便戰,他說降便降,他說往東絕不往西,他說前進絕不後退——說白了,便是將這族長塑造成集權、至尊之人,以一人念代表舉族人之念,以一人之喜好決定舉族之命運。


    而三心二意呢?若是長老組成的議事團在戰時行駛族長的職權,弊處至少有兩點:第一,反應時間慢。對比來說,族長之時是一人決策,全族迴應;議事團之時,首先內部三人需得出一個一致的決策,然後才能發動全族根據這個決策做出反應——若是達不成一致決策又該如何?少數服從多數?無論如何都會勢必造成一方勢力不能心甘情願地按決策行事,這本身對於一族之發展來說就是極為厲害的“毒瘤”;第二,是容易被分化。這個道理更簡單,有人的地方就有反對的聲音,有人的地方就是爭鬥的地方,一個人怎麽被分化?三個人就不一樣了,向楊君侯、楊興權等人都明白,分化一個團體比左右一個人的思想,要輕而易舉得多。


    花恨柳說完這話,便不再言語,但是“選不出族長就要滅族”的這一觀點卻已是慢慢深入人心去了。


    良久,老爺子微微歎一口氣,道:“你這番見識,老頭子也是自歎不如。”


    這倒不是演戲,這番言語早在眾人定計之時花恨柳就這樣說過,甫一說出來時即使是天不怕也是驚奇不已,而老爺子當時就發出了“自歎弗如”的感慨。


    “那麽……其他人也來說一說各自的想法吧!”


    還有什麽好說的?眾人心中一黯,這個事其實已經很明顯地擺在那裏了,說什麽能不能換族長、選誰合適都隻是客套話,真正想讓年輕一輩表現的是“見識”——見識有多大,未來的成就才更有可能有多高。


    而現在的關鍵是,無論見識長短,反正有理無理的說法,已經被花恨柳巧妙地雜糅在一起,說給大家聽了。之後的眾人即使說,也很難跳出這個圈子。


    況且,老爺子雖然在說讓其他人也說一說,但他打出的哈欠和微眯的眼皮已經在暗示大家了:煩了,少磨蹭!


    此時,誰還敢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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