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麵已說的足夠明白,天下大勢便是亂。懂得渾水摸魚的人都知道,將這一池子水越是攪得渾濁,這池中的魚兒便越是暈頭轉向、不知所往,這時候再去摸魚,往往會有意外的好處。


    如今的這間天下便是如此。以笛遜、孔仲滿為代表關、饒、留三州,以蕭書讓為代表的衛州,以楊武為代表的熙州,都是想在這方池子中攪混水的那幾根棍子,甚至說不定,當宋氏皇族中有一方獨大的時候,另外一方——現在最有可能的是宋季胥一方,也是尤其希望這水越混越好。


    在這種情形下,各方均要努力加快腳步擴充地盤,因為大家都知道,地盤廣了,人就多了、資源就多了,這在這場以命相搏的博弈中的底牌也就多了,自己活命乃至是問鼎天下的機會就大了……既然如此,好端端一塊肥肉,為什麽你延州就不允許我動?


    所以,在花恨柳看來,天不怕這句話純粹就是妄圖以你一個四愁齋的名字,來護得這一小塊地盤的安寧——癡心妄想、白日做夢先不說,一個小孩子,在一群強盜中間守著自己的一大箱子金銀珠寶喊:“你們誰都不能搶我的東西!”這不是自尋死路是什麽?


    所以他以為,楊武若是看在同門之誼上暫作忍耐,就預示著自己和天不怕二人需要趕緊逃命了;若是他當下兇相畢露,那自己二人也就隻有認命的份兒!


    然而他所擔心的事情並沒有發生。


    楊武既沒有一怒而起,提劍就往天不怕頭上砍去,亦沒默不作聲,作不滿忍耐狀——他隻是如學生麵對著諄諄教導的先生,深鞠一躬道:“學生謹記”。


    這裏麵是什麽樣的情緒就不好捉摸了。


    花恨柳心中有這疑問,他自然不肯將這事拋出來問楊武:你怎麽不發怒啊?你怎麽不殺了他啊?


    可是他不問,不代表別人不知道他想問什麽,尤其是他那閃爍的眼睛狐疑地來迴看了這身前的二人時,以楊武的敏銳早已看得明白。


    但同樣的道理,他雖早已看的明白,但這也並不意味著他會當做一個“傳道授業解惑”的人物——就暫且讓你先納悶一會兒吧!


    “我看時候也不早了,不如先生還像往常一樣就在此住下,後院那片園子一直都吩咐下人打掃著,倒也還算清淨。”楊武見天不怕不再作聲,當下識趣道。


    “嗯,也好。早已住慣了那裏,去別處還真怕睡不好。”天不怕應著,配合著打了個嗬欠。


    三人正待散去,忽聽得堂外一陣騷動由遠及近,楊武當下告一聲罪,轉向堂外大喝:“怎麽迴事!”


    聽得他這聲喝問,騷動馬上便聽了下來。


    隻一個唿吸的時間,隻聽得堂外一聲粗獷的聲音響起:“還攔什麽攔?我就說城主沒睡吧?你們讓開,快讓我將這好消息告訴城主去!哈哈!”


    花恨柳聽出來了,這聲音正是今天接應他和天不怕二人迴來的熙州城守備楊軍。


    卻不知他此時過來是帶來什麽“好消息”呢?


    聽得是楊軍,楊武麵色一緩,衝門外高聲道:“既然來了,就讓他進來坐坐吧!”


    說完這話,又轉身向花恨柳笑道:“楊軍這人魯莽是魯莽了,但確實存不了半點歪心思,師弟莫怪罪啊!”


    他繞過天不怕向花恨柳解釋,也隻不過是因為前者對楊軍早已熟悉,而後者除了一路上短暫相處了半日外,怕也沒有什麽了解。


    “楊將軍一路上對我二人照顧有加,端的是豪爽勇猛之人,恨柳真真羨慕師兄慧眼識人啊!”花恨柳對楊軍也沒什麽大的不滿,除了一遇見自己他楊軍就一股打心底流露出的鄙夷外,一切皆好。


    正說話間,楊軍已從堂外快步走來。


    “大哥!”說這話的楊軍並沒有注意到還有外人在場,因此當他瞧見被擋在身後的天不怕和陪坐在一側的花恨柳後,馬上改口稱唿:“城主!”


    “成什麽樣子!”楊武看著麵前自己選中的這員虎將,暗暗歎息:勇猛有餘,智謀全無啊!


    “嗬嗬……”聽到被喝的楊軍也不在意,傻笑一聲,繼續道:“城主,好消息啊!有好消息!”


    看他的樣子,彷佛不讓他將這好消息說出來前,其他的他都可以暫時忽略似的。


    “瞧你這身急脾氣!”對這樣的愛將,楊武心中惋惜,卻是一點辦法也沒有,隻好道:“先說說是什麽好消息讓你甘心冒了擅闖城主府的罪名也要來吧!”


    本來還是一臉憨笑的楊軍,卻被這“擅闖城主府”幾個字驚得臉色一變:“嗬……嗬嗬,城主,不就是來傳個好消息嘛,不至於安這個罪名啊……”


    看來這“擅闖城主府”的罪名名頭不小,懲罰也是相當的嚴厲啊,連楊軍這種人隻是聽到都麵色不自然了,真好奇這是怎麽個懲罰法啊!


    花恨柳想著,向天不怕望去,卻見本應熱心為學生解答疑惑的先生此時對他的疑惑視若不見——你不知道就明說,不必裝!


    先生不理,花恨柳無奈,隻好繼續看下去。


    “不至於?”聽屬下這樣說,楊武冷笑道:“連我的黑羽衛都驚動了,你還說不至於嗎?”


    “呃……黑羽衛的那群人太那個……對,小題大做!他們太小題大作了……”楊軍支吾著,門頭卻是已急出汗來,竟靈光一現憋出個成語來!


    “哦?還學會用‘小題大做’了?”楊武也是暗暗稱奇,這平時背個二三十字的行軍令都背不下來的悍將,竟然也會有開竅的時候?


    “小姐……小姐教得好!”提到自己家的小姐,楊軍感激的語氣裏卻生生造就了一張心有餘悸的臉。


    這楊家的姑娘看來也是個人物啊!花恨柳歎道。


    “行啦!少來通過誇她來討好我!”楊武揮手道。但花恨柳卻注意到,雖說是拆穿了楊軍的馬屁,但楊武的心情卻是極好。果不其然——


    “看你也是事出有因,不若這禁酒三月的懲罰就改為兩個月好了,你覺得如何?”


    “那不行!”楊軍一聽這話,立即吼了起來,吼出之後方才意識到這是大不敬,於是憋了一臉的不服,卻硬是不敢再說出來。


    “哦?你還不服?”說這話的時候,即使是身在一側的花恨柳都感受到了一陣喘不過氣來的威壓。


    這就是劍者的“勢”麽?


    關於“勢”,花恨柳曾聽天不怕專門談起過。這種東西說白了就是人的氣勢,是施之無形、受若有形的壓力。“勢”人人都有,但普通人的勢或許在平常並不明顯,但當一個人暴怒時可能便會爆發出來——這也是為什麽有時候見到有人拿著到殺氣騰騰地衝向自己,卻似丟了魂一般不會躲閃一樣,那便是已經被別人的“殺勢”禁錮住,根本難以反抗。而據天不怕講,在目前這些當世的人中,殺勢最兇猛的一人不是別人,而是那以一州之力力抗兩國的墨伏,殺將墨伏,二十年前坑殺北狄二十萬軍士的墨伏——他四愁齋裏出來的學生!


    當然了,對於不是普通人來說的另外一群人——可能是軍將,可能是劍者,也可能是文人墨客、陰陽術士,但凡在一方麵能登堂入室、略有小成者,都會有意識地來培養勢,並且在恰當的時機好好運用勢,做到收發自如、如作臂使。


    這一點,花恨柳理解起來並不難。其中他比較熟悉的、能對號入座的,是先世的一位文學大儒,號稱有“浩然之氣”,與人辯論時這浩然之氣隻要一展開,當真是此間隻有他一人說了算,別人的思維、言談都會受他這勢的影響,變得遲滯、變得底氣不足——這便是勢的另一個作用,除了增強自己的能力之外,也會削弱、侵蝕別人的能力。


    楊武此時便是施展了他的劍勢,覆蓋之下,或敬或懼,或使人臣服,或遭人迴擊。


    花恨柳感覺不舒服,而正麵迎向這股威壓的楊軍更是難受了,他雖然極力支撐著不讓自己的膝蓋彎下,卻隱隱已有隨時跪倒的趨勢,雙腿間仿若各綁上了一塊磁極相同的磁鐵,靠得近了會禁不住打顫,離得遠了自己的雙腿怕是就現場表演劈叉了。


    饒是如此,他仍然堅持道:“就是不服!”


    “那你說說為何不服?有什麽不服?”說著這話,楊武順勢將劍勢一撤,苦撐之下的楊軍收力不及,蹬蹬蹬連退三步方才站穩。


    卻聽得“啪啪”兩聲脆響,他方才所站之下的兩塊青磚,竟因暗力衝撞而變得崩裂。


    “就是不服!”緩過勁來的楊武依然道。然而他不服的原因,在花恨柳聽後竟也覺得這人當真有趣!


    “上次牛望秋夜闖城主府,沒有一點兒的理由,您也隻是罰他一個月不準去勾搭女人,我為什麽就三個月?況且我也是有原因的,我帶來的是好消息……你這樣罰我,我不服!”說這話時,楊軍滿臉的較真,當真是心裏受了莫大委屈的樣子。


    “那你說怎麽辦?”楊武也覺得好笑,自己手下這一群人到底是什麽貨色?這牛望秋腦袋聰明些也倒是,但此人最愛往女人堆裏跑;眼前的楊軍猛則猛矣,卻嗜酒如命、一日不可無酒……難道這就是天道所在?所謂一物降一物,各受其製麽?


    想到這裏,他側目看了一下坐在一旁的天不怕:想必,這就是我楊武的克星吧……


    心中一番計較,但卻不是當下應想之事。還是先把這頭莽牛的事情了結了吧!


    “就罰我三日便是!”楊軍可不傻,既然城主這麽說了,那肯定就是默認自己說得有道理了,正所謂漫天叫價、坐地還錢,越往高了叫,最後掙得的利潤才越多嘛。


    “你還真是會打蛇上棍啊……”楊武失笑,“也罷,先聽聽你所謂的好消息是什麽吧!”


    一提“好消息”,楊軍登時來了精神:“對!好消息,我是來說好消息的!”


    說這話時,他向天不怕深鞠一躬,道:“我楊軍是粗人,生平最愛殺人,不能殺人的時候最愛喝酒。但我手下的兄弟卻不一樣,他們有的愛打獵,有的愛搗鼓些陰損的小玩意兒,有的愛女人……”


    說到這裏,花恨柳馬上便明白了這楊軍所為何事。


    “難得你有這幾分自知,好吧,衝你這一點,待會兒不論受多大的懲罰,減去一半!”楊武心中訝異,不知道這莽漢子今天怎麽就開了竅。


    “謝城主!”說這話時,他又轉身向著楊武鞠一躬,在外人看來,這一連串的動作好不滑稽。


    “佘慶跟了我三年了,能夠從一開始就跟著我拚殺,最後堅持到現在的人也就這麽幾個人啦!”說這話時,楊軍情緒明顯有些激動,停了停繼續道:“這小子和劉備倭家的姑娘好不容易王八看綠豆——對上眼了,做老大的我……不是,做上級的我……”最大的“老大”在跟前,楊軍立即改口道:“我心中歡喜卻也替他著急——城主您對劉備倭那是熟悉極了,這人跟個娘們兒似的恁是勢利眼兒,瞧不上我們這群敢拚殺的,所以一直就不肯答應我兄弟的喜事……”


    “劉琮那人我清楚,但卻不是你說的那種勢利眼兒……他家就那麽一個姑娘,隻不過是身為人父想為自己女兒找個好歸宿罷了。”楊武說出這話時,楊軍頓時氣勢一矮。“所以呢?現在答應了?”


    “這多虧了咱們愁先生!”說起這話,楊軍對著天不怕又是一鞠躬。


    “區區小事,不足掛齒!”天不怕故作高人,淡然道。可花恨柳卻看出了他眼中的那份亢奮。


    “劉琮能服的人中,老城主是一個,城主您是一個,愁先生也是一個,所以但凡你們三個說的話,他劉琮決計不會反對……因為愁先生說此事可成,所以今天下午佘慶去提親時……嘿嘿!那劉琮竟是滿口答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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