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國誠不知道,正當他在皇榜前大出風頭的時候,已經被人盯上了。盯上他的是兩個麵目陰鷙的中年人。這兩人細眉長目,麵白無須,一個身材微胖,另一個身材稍瘦。


    國誠剛在一個熱鬧的集市門口坐下,那個胖子便走上前來,和藹地問他:“小娃兒,你的父母哪裏去了?”


    國誠心道,要麽給錢,要麽走人,問人父母作甚,要不我問你媽的——身體好不好,但臉上仍是浮現出一副哀傷的表情,輕聲道:“早沒了,這些年都是我一個人,一個人睡,一個人吃,挨餓也是一個人挨……”


    “好好,那你跟我走吧,我讓你吃香的,喝辣的,穿辣的,裹辣的,總之讓你過上好日子。”胖子高興得幾乎語無倫次了。


    國誠上輩子三十多歲,加上這輩子五六歲,近四十歲的人了,哪裏聽不出胖子語言浮誇,分明包藏禍心,忙到:“我這樣挺好的,不勞員外爺費心了。”


    哪知道胖子根本不理會他的話,伸出右手就抓向國誠的左手。國誠手一晃,躲過伸來的狼爪。胖子跟著左手伸出一撈,便牢牢地扣住國誠的左手。國誠急用右手去掰胖子的左手,卻被胖子用右手死死地扣住他的右手。國誠正待飛起一腳踢他,他卻將國誠的雙手一拖。國誠踉蹌前進,好玄沒摔倒在地,這一腳是怎麽也踢不出去了。


    胖子獰笑道:“聽咱家的話,保你一世榮華富貴。要是不聽,哼哼,讓你後悔父母把你生出來。”


    國誠聽到胖子自稱“咱家”,又麵白無須,心中已經明白此人是太監。一個太監要抓自己,定然不是請自己去喝喜酒,哪裏肯就範,掙紮得更厲害了。


    胖子扭頭衝著身後大喊:“老王,上前搭把手,這猴崽子勁也太大了。”


    瘦子搶步上前,抱住國誠的腳。這下國誠上下身全被鎖住,徹底動不了啦。別急,他還有嘴呢。什麽,鎖住手咬不到對方?誰讓你咬的,你不會大喊救命啊。


    國誠深吸一口氣:“救命……”他的聲音又尖又細,這一下子可是聲震四野。胖子忙抽出一隻手捂住國誠的嘴。瞧,咬人的機會送上門來了。國誠哪肯放棄這個機會,“吭哧”就是一口。胖子也真能忍,就是不撒手。


    三個人在街頭一鬧,立時圍了一圈人,中國人的愛湊熱鬧的天性立時展現無疑。


    瘦子見被人注意,忙解釋說:“這是我們家的小少爺,上次不肯背書,被老爺責打。少爺脾氣大,竟然離家出走了。天可憐見,總算在這裏碰到他了。”


    胖子低頭對國誠說:“少爺,消消氣吧,老爺說了不再打你了,夫人想你那個哭啊,眼睛都快哭瞎了。”


    眾人一聽是這麽迴事,便散了。國誠心裏這個氣啊,你們這些人有眼睛沒有啊,看不出這兩貨是太監啊,除了皇宮大內,誰敢請閹人當家仆啊。北京倒是有許多無名白——就是切了那話兒又進不了宮的閹人,但沒人敢請。請無名白當傭人,有僭越的嫌疑,被人一本參到朝廷,那可是得不償失啊。


    兩人抱著國誠穿大街,越小巷,徑往內城而去。國誠心想,不會是讓我進宮當假太監吧,“小桂子”的重任我可擔不起啊,那是韋小寶的專利啊。


    兩人體力不行,抬著一個不滿3尺的幼童走了半裏路就已經氣喘籲籲了,隻得將他放下歇口氣再走。當然在這個時候,他的嘴已經給堵上了——胖子再能熬,也架不住國誠使勁咬啊。因為出宮時沒有綁架計劃,沒帶繩子,就解下胖子的腰帶綁住國誠的手腳;沒帶塞嘴的臭襪子,隻能把平時盤在手上的核桃塞了一個到國誠的嘴裏。


    兩人累狠了,也不顧路上髒不髒,一屁股坐下。瘦子從兜裏掏出兩支煙……不對,這不是明朝嗎,哪來的卷煙?再瞧仔細點,這兩支,嗨,是蜜餞——冬瓜糖。兩人分了,也不嚼,含在嘴裏。


    國誠暗道:“這兩個閹貨,饞我。男子漢大丈夫,我,我——還真被你饞到了。”當下閉上眼睛,不再看這兩位。


    瘦子突然道:“今天算是抄著了(北京方言,意思是趕上了)。”


    胖子接口道:“對,終於被咱們兄弟找到了一個這麽像李進忠那小子的娃。”


    國誠閉目聽著,心中暗想:“什麽兄弟,分明是姐妹吧。不知你們拉尿是蹲著,還是站著……說不定是趴著。李進忠,這名字很熟啊,明朝有個太監叫李進忠,後來改名叫魏忠賢,不會是那位吧。”


    瘦子接著說:“聽說李進忠這小子最近把家人接進了北京。”


    “這小家夥說不定就是那小子的孫子。”


    “對,對,錯不了。那眉那眼,分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咱們把這小家夥拉到劉一刀那裏,把他閹了,讓李進忠斷子絕孫。”


    “李進忠早就斷子啦,”廋子吃吃笑道,“這迴讓他絕孫。”


    “要說李進忠也真狠,居然自個兒割了那話兒,這才進的宮,爬在咱兄弟的頭上欺負咱們。咱不能對不起他,請劉一刀給他孫子淨身,劉一刀手藝精湛,一刀斷根,省得痛苦。”


    國誠心中暗恨,這個魏忠賢真是禍國殃民,招人恨,連自己長得像他都倒了血黴。國誠無意中創了個大明紀錄,成為大明朝第一個罵魏忠賢的人,因為他熟知曆史,知道李進忠總有一天要改名作魏忠賢的。不知道魏忠賢要知道這件事會不會鬱悶,自己還沒改名呢,就有人指著未來的名字大罵。


    瘦子說:“等閹了就帶他進宮,平時服侍咱們。”


    “等李進忠欺負咱們,咱們就欺負他的孫子。李進忠打咱一巴掌,咱就打他孫子一巴掌;李進忠踢咱一腳,咱就踢他孫子一腳。”


    “我靠,陰謀害人的話居然當麵說,這兩人的智商和人品都有問題啊。萬一自己真是李進忠的孫子,進了宮還不要玩死你們兩個啊。”


    “不說了,咱們抄小路去劉一刀家吧,萬一被李進忠家的人碰到了可就糟了。”


    “這娃兒不是說他父母雙亡嗎?”


    “連李進忠家的狗都不會說真話,這娃兒的話能當真麽。”


    兩人都沒意識到,他們一會把國誠當作李進忠的孫子,一會又認為國誠和李進忠沒有關係。這智商,真是活該被李進忠耍。


    兩人抬著國誠,果然專挑人跡罕至的小街小巷走。兩人的體力真的不行,一路上也不知歇了幾迴,鍛煉太少啊,可能在宮裏是動嘴不動手的。也是,能被魏忠賢惡踩的能不是太監裏的高官嗎?他總不能去排擠直殿監(大明十二監之一,專職負責打掃紫禁城)的宦官,然後從掃地大叔的手中搶過掃把,肩負起打掃皇宮的重任吧。


    走了大約一個時辰,來到了一個小院落門前。隻見這個小院落破破爛爛,透過大門上的裂縫都可以看到裏麵的風光。看來劉一刀的生活並不怎麽好。


    劉一刀是京城有名的淨身師,自然不是太監,有子有女,經濟來源一是給人淨身收的紅包,二是太監贖迴寶貝的費用。割下來的那話兒雖然是太監的東西,但太監卻無權將這東西拿走,隻能由淨身師父保管。古人觀念,一定要留一個全屍,少自身那話兒,便沒資格埋在祖墓,不能與父母埋在同一個墓園,這叫骨肉無法還家。不贖迴來,據說閻王也不收,因為不男不女六根不全。所以太監若有出頭的一天,一定想盡辦法找淨身師贖迴,這樣往生才能留一個全屍。做太監最大的願望便是將他那被割下的下體要迴來,這叫“贖蘭(台)”,所以太監一般都很小氣,賺了錢舍不得用,目的就是為了這。


    可惜劉一刀師傅手藝雖好,但財運卻不佳,他割的太監往往在宮裏混得很一般,有一些甚至連宮也進不了,隻能流落在外當“無名白”(指閹割後入不了宮、做不了太監的人)。再加上魏忠賢等自宮派和他搶生意,生活就更艱難了。


    胖子敲了敲門,一個形容枯槁的人打開了門。


    “劉師傅,我們給你送生意來了。”


    “是哪位公公要把他的寶貝請迴去的?”


    “不是,是想請劉師傅幫我們閹一個人。”


    “好啊,那先簽個文書吧,自願淨身,生死各安天命。”


    “那個文書先不寫吧,宮裏急著用人,割完再補。”


    劉一刀一聽,心知有鬼,說:“不合規矩,不割、不割。”


    說著便想關門。瘦子忙抵住門,把一個紅包拍進劉一刀的手裏,說:“規矩是可以改的嘛,不可以改怎麽叫規矩呢。”


    瘦子說完,便和胖子硬把國誠抬進了一間密不透風的小房間——這就是淨身專用的房間。兩人把國誠放在房中央的一張床上,退在一旁。這床乃是特製的,首尾均有繩索,綁住人後,被綁者動彈不得。兩人雖說淨過身,但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怎麽會記得這床是怎麽用的,所以並沒有把國誠綁起來。


    “罷罷,這是你們。若換了別人,便是天大的關係我也不會動手。”劉一刀掂掂紅包,覺得分量挺沉,跟著進了房間,把房間四角的蠟燭全部點亮,歎了口氣,說道,“不過照例,我還是得問問。”


    小屋窗戶全部用紙糊上了,特別昏暗,蠟燭一點,房間一下子亮堂起來。劉一刀老割別人的小鳥,流程自然是清楚得很,但這次做賊心虛,情知這次淨身內有古怪,看到國誠躺在那裏,也忘了檢查有沒有綁好。


    瘦子急道:“問什麽問,割了便算了。”


    “我劉一刀是出了名的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既然答應了你,不管有什麽情況,總會給你做到的。割前問話,這是老祖宗留下的規矩,不能破。”


    說著他向國誠走去,問道:“小娃兒,你這是自願淨身嗎?”


    國誠嘴裏含著核桃,如何出得了聲,在那裏“唔唔”亂叫。


    劉一刀點了點頭,道:“你說‘是啊’,我聽見了。假如你反悔,現在還來得及。我再問你,你想反悔嗎?”


    胖子和瘦子相視一笑:“這劉一刀還真是既要當**,又要立牌坊。哎,說不定他上一世就是**,不過這麽醜的**,有人要嗎?”


    國誠心道:“這劉一刀果是心狠手黑。不過也是,不是心狠手黑哪幹得了這行。”


    劉一刀又點了點頭說:“你說‘絕不後悔啊’,我聽見了。那我再問你,你斷子……”


    “等一等!”國誠終於把那顆該死的核桃吐了出來,坐起來,急急道,“我是自願淨身的,不過我有點事情要說。”


    胖子和瘦子見國誠吐出核桃,知道要壞事,正想衝上去按住他,忽聽得他說自願,便止步不前。劉一刀心中暗暗後悔,我怎麽問得那麽慢呢,早知道應該用鐵砂從火銃裏衝出來的速度問完他話的,萬一他說不自願,我這一刀到底是割還是不割呢?


    國誠在此危急關頭,心念電轉,知道這時絕不能硬來,說不自願,那劉一刀已被財帛迷了眼睛,準會當作沒聽見,說不定下手還會更快點。這時隻能先大喊自己是自願的,才能穩住這三人,然後徐圖後計。


    “既是自願的,那就快快躺下來,我很快的,一刀就完事。”


    “不行,不行,我昨天拉肚子,現在腿都是軟的,再挨上一刀,恐怕熬不過去啊。劉師傅,給倆饅頭吃吧,吃完再動刀。”說著,兩眼放出無數的星星,可憐巴巴地看著劉一刀。


    劉一刀老眼昏花,根本沒看到他發射過來的星星,浪費了國誠的演技。他喜道:“太好了,我還正想問這個問題呢。淨身後最怕糞便穢物接觸傷口,你拉肚子正好把肚子排空,沒有穢物。這一刀下去,保你性命無憂。”


    國誠聞言,心知劉一刀沒騙自己,不由暗恨自己,為什麽穿越前不好好研究一下淨身的問題,最起碼研究研究《葵花寶典》啊。他忙擠出一副笑臉,說道:“那我就忍一忍,劉爺爺,你可要買好兩個饅頭等我啊。”說完,他主動躺下來。


    劉一刀正準備解開他的衣服,國誠忽地又坐起來,做出一副愁眉苦臉的表情:“劉爺爺,我肚子痛,可能是還沒拉完,能不能讓我拉完再割啊。”


    這個要求,劉一刀還真不能拒絕,動刀時噴一手便便沒什麽,萬一傷口化膿,這可是要砸自己招牌的啊。再說,現在生活艱難,家中的大糞也是一條生財之路,每天都有農民進城收糞便當肥料,雖然值不了幾個錢,但聊勝於無啊。可不能讓這小子拉在床上,讓他去馬桶拉吧。


    劉一刀一指旁邊一間小房間:“淨桶在那間房,你速去速迴。”


    瘦子給胖子遞了個眼色,胖子忙說道:“我送你去。”


    胖子領著國誠進了隔壁的房間。這是一間又矮又小的房間,除了最裏麵那堵牆平平整整抹了石灰之外,另三麵牆都是歪歪扭扭的,露出一塊塊磚頭。這劉一刀還真是小氣,生生把廁所整成危房。他也不怕上廁所時,房子倒了,改名叫流一身。房間裏隻有一扇小窗戶,半開著。


    國誠裝著脫褲子的樣子,發現胖子沒出去的意思,大嚷道:“快出去,快出去。別人看我,我拉不出來。”


    胖子看看這房間除了一扇小窗之外,沒什麽可疑的地方,小窗那麽小,鑽不出人去,便走了出去。他忘了,那扇窗戶小是小,但國誠是個小孩子,而且是個很廋的小孩子。


    國誠假裝很不好意思似的,跟在胖子後麵把門插上。胖子嘟嘟囔囔地說:“誰希罕看你呀。我自己——還真沒有那玩意兒……”


    國誠一邊發出拉便便時的用力聲音,一邊悄悄走向窗戶。小窗戶開在平整的牆麵上,想來這麵牆是院牆。劉老頭怕臭氣跑到院裏,所以特地把窗戶開在臨街的一麵,這迴可幫了國誠一個大忙嘍。國誠踮著腳,摸了摸窗戶。相對於他來說,窗戶很高,他手指能夠著,但爬不上去。怎麽辦?房間裏有一個馬桶。這馬桶和水桶不一樣。水桶是帶著雙耳的,馬桶的上麵是平的。關鍵是,馬桶是有蓋的。說蓋不完全準確,馬桶上麵有一塊木板,上麵掏了個洞,可以讓人們坐在上麵方便。


    國誠一邊繼續發出用力方便的聲音,一邊悄悄地踩上馬桶。高度正合適,他鑽出窗戶,外麵正是一條小巷。這一下真是撞破鐵籠逃虎豹,頓開金鎖走蛟龍,他急急如漏網之魚,惶惶如驚弓之鳥,隨便選了個方向,抹頭就跑。


    再說胖子,在外麵越等越不耐煩,問裏麵好了沒有,卻沒聽見迴答,也聽不到裏麵有用力的聲音,情知不妙,正想撞門,劉一刀和瘦子聞聲趕來。


    劉一刀大喊:“別撞門,讓我來!你們撞完門走了,我找誰去修去。再說這牆經得起你們撞嗎,一撞三麵全塌,說不定連院牆也跟著完蛋。”


    劉一刀拿著割鳥刀住門縫裏插進去,然後慢慢地往上挑,等門栓從槽裏抬起,輕輕一推,門就開了。其動作之嫻熟,技術之巧妙,簡直不遜於他的淨身之術。


    房間裏空空如也。不,不是空的,還有一隻馬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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