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夢中醒來時,段瑜之還有些許的茫然。


    他依稀記得自己夢見了多年前的往事,盡管那時他還很年幼,但發生過的事情,都會留下痕跡,得了一星半點的線索後,離再度想起的那一日就不遠了。


    許多年前的阿蘅,還是個很不起眼的小孩子。


    溫三夫人很少會將阿蘅帶出門,也隻有在類似家宴的宴會上才能見到她。


    段夫人倒是經常帶著段瑜之去溫府,總是笑著看他與阿蘅玩到一起去,那樣的時光總是很快活的,以至於他現在想起時,嘴角還忍不住露出一抹笑來。


    但段老爺不一樣。


    他平日裏關心的都是家國大事,很少會關心這些小打小鬧的事情。


    本來他應該隻知道世上有阿蘅這麽一個人,卻不會讓段瑜之主動去靠近阿蘅的。


    然而他最後確實是那樣做了的。


    段瑜之伸手捂住了眼睛,是他把裴將軍找阿蘅的事情說給了段老爺聽,這才讓他對阿蘅提起了興趣。


    那時的裴天逸正是最瘋魔的時候,行事之間沒有絲毫顧忌可言,隻憑自己的意願行事,留下的破綻是數不勝數。


    若非裴天逸執著太深,段老爺的算計又怎會那般輕易成真。


    待到段瑜之迴過神,才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間竟晃蕩到了溫府的門口,朱紅色的大門是緊閉著的,他繞著溫府的院牆來到了西邊的巷道裏,牆裏種著的樹向上伸展著枝葉,他看著那棵樹,恍惚間,仿佛就看到了阿蘅。


    幼時的阿蘅嬌氣的很,哪怕是一點磕磕絆絆也能讓她紅了眼眶,她唯獨隻在他的事情上是最執著的。


    每次她總會纏著溫桓帶她一起出門,溫桓卻不是次次都能如她所願,那時她就會偷偷踩著牆邊的樹,爬到院牆上,同牆下的他說話。


    有時一句話也不說,隻單純的看著對方,就能笑出聲來。


    隻可惜那樣簡單的歡喜,恐怕是再也見不到了。


    就在段瑜之沉浸在往日的記憶之中時,忽然就聽到牆裏傳出一陣細碎的響聲,他下意識的躲到了巷道的陰影裏,藏住了自己。


    多年以後,早就已經是物是人非。


    阿蘅長大了許多,牆角邊生長的那棵樹也變得高大了許多,她再想要借著那棵樹爬上院牆時,不知怎的就變得格外的費力。


    上上下下,跌跌撞撞,一旁的青蕊都看不下去了。


    她上前替阿蘅整理了一下衣裳,又從阿蘅的發間取下幾片樹葉,小聲的勸著阿蘅:“姑娘若是當真想要出門,直接派人同夫人說上一聲便是,何必非得從這邊的牆上過去呢!”


    青葉也在一旁說道:“姑娘可別再爬樹了,您瞧瞧您這衣裳,都已經髒成了什麽樣子。您要是真的想從這牆上過,不如我去給您找個梯子過來吧!”


    阿蘅今日恰好穿了一件淺色的衣裳,下裙已經變得灰撲撲的了。


    她聞言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衣裳,頓了頓,說:“衣服都已經髒了,要是我還爬不上牆,那先前的辛苦不全都白費了麽!”


    平日裏的阿蘅還沒有這麽固執的想要做成一件事過,她這邊才擺出了堅定的態度,旁邊的青葉與青蕊隻能忍下到了嘴邊的話,在一旁扶著阿蘅,努力讓她能一次就上牆。


    經過百般的努力,最後還是青葉與青蕊先爬上了牆頭,再從上麵將阿蘅拉上去的。


    三人都坐在了牆頭上,隻見阿蘅單手撐著下巴,眺望著遠處的天空,也不見她有其他的動作。


    青葉與青蕊對視一眼後,心中滿滿都是無話可說。


    難不成她們姑娘這麽努力的爬上牆,就隻是為了能在高處看會兒天空不成!


    當然不是這麽簡單的。


    阿蘅看著天,在心裏盤算著時間,兄長離開京都的那一日,她在他的臉上已經看不見死相,等到迴了京都以後,就連她爹娘臉上的死相都消失不見了。


    她的眼睛仿佛因為完成了使命的緣故,已經恢複了正常,可她身上的變化卻依舊沒有停止。


    憑空多出來的,隻有她自己能看見,並且感知到的傷口,就像是一條看不見的繩索,橫攔在她的脖頸間,一點點的正在收緊。


    害怕自然是有的。


    但習慣之後,仿佛也不是什麽不能接受的事情了。


    如果是溫如故的話,她這會兒正在為爹娘的去世而悲痛萬分,甚至因為一時不能接受現實,夜裏偷偷跑到爹娘的靈前哭,一不小心還扭傷了自己的腳。


    扭傷了腳之後,走路都成了一件很複雜的事情。


    等到傷痛出現在她身上的時候,總不能讓她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忍著疼吧!


    她也隻能想辦法讓自己的扭傷變得順理成章起來。


    阿蘅摸了摸自己腰間的環佩:“毛毛說謝淮安從邊關給我寄了一些東西,因著不好直接送上門,現在都放在了春和坊,剛好我也挺想吃春和坊的白糖酥,就出門走一趟吧!”


    說話間,她雙手撐著牆頭,就要往下跳。


    結果被左右兩邊的青葉與青蕊給聯手攔住了。


    青葉被嚇了一大跳:“姑娘可不能直接跳下去,要是摔傷了,那可怎麽辦?”


    “青葉說的對,還是等我和青葉下去後,再從底下接著姑娘吧!”青蕊與青葉商量之後,兩人先跳下了牆。


    阿蘅平平安安的下了牆,除了落地時踉蹌了兩下,就再沒有其他不好的地方。


    等到三個姑娘先後離開了,段瑜之才從巷道的角落走出來。


    方才阿蘅在牆上說的話,他也是聽到了的。


    原以為這世上會讓阿蘅這般惦記的人隻有他的,沒想到真的叫謝淮安頂了他的位置,有那麽一瞬間,他甚至是想要直接衝到阿蘅麵前,問她為何要這般對他的。


    隻是他現在又能有什麽理由出現在阿蘅麵前?


    他的父親已經覺得溫家成了廢棋,甚至點名道姓的讓他離阿蘅遠一些,讓他有空餘的時間就去和席柔培養感情。他自小就聽著父親的囑咐,從未有過違背的機會。


    這次也不例外的。


    阿蘅在去春和坊的路上,遇見了裴音。


    原本按著與人為善的想法,她和裴音打了個招唿,站在街頭相互問候了一番,就準備各走各的路,誰知裴音在見到她的一瞬間,臉色瞬間就變了。


    不似往常那般親和,仿佛有些像是麵對殺父仇人似的。


    總之就很兇的樣子。


    阿蘅不自覺的往後退了一步,下意識的道:“裴大哥應當是有要是在身,我也不好再打擾你,就先走一步了……”


    雖然裴音因為早產的緣故,看上去瘦瘦弱弱的,但他幼時也曾在裴天逸身邊待過,兩人是親生的父子,就連身上的殺氣也是一脈相承的。他生氣的時候,看上去也是格外的恐怖。


    至少阿蘅是不敢上去與人開玩笑的。


    她是躲都躲不急的。


    裴音的瞳色是淺棕色的,這會兒看上去卻是一團墨色,他麵無表情的看著阿蘅,說:“我不過是出門閑逛一番,難得在路上遇見了阿蘅,不如你與我到茶樓喝杯茶?”


    若不是那平淡到了極致的語調,但聽著話中的意思,還以為他真的有多請想要邀阿蘅去茶樓呢!


    阿蘅頓了頓,心中忽然生出一種莫名的直覺,倘若她此刻拒絕了眼前的人,往後十有八九是會後悔的。


    雖然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後悔,但仔細想想,還是同意了裴音的邀請。


    茶樓是新開的,堂下的說書先生倒是阿蘅熟悉的人。


    裴音直接去了二樓的包廂,酒樓裏的小廝也習以為常的提著茶壺迎了上來:“裴少爺今日可還與往常一樣?”


    聽這話,裴音似乎是茶樓裏的常客。


    他忽然停下了腳步,沒有看向身後的阿蘅,隻盯著包廂門框上的雕刻看了半晌,才低聲道:“你們這兒……算了,你去春和坊看看其他姑娘家都喜歡什麽點心,撿賣得好的來上幾碟……”


    阿蘅是聽了他這話,才稍微鬆了口氣。


    誰讓裴音自一見麵就黑著臉,看上去就很不好惹的模樣,阿蘅瞧見了自然是會提心吊膽的。


    小廝送上春和坊的糕點前,裴音就端著茶杯坐在窗邊,看著窗外的街道,卻不與阿蘅說話。


    阿蘅心裏有些發慌,從點心碟子裏捏了塊白糖酥,小口小口的吃了起來,甜甜膩膩的味道很快就將她心頭的陰影給驅散了,一門心思的吃著點心,甚至都忘記麵前還有個與往常大不一樣的裴音。


    裴音沉默了許久,才調整好了自己的心情。


    他才轉迴頭,正準備問阿蘅一些事情,誰知就看見了小姑娘毫無防備的吃著點心,傻乎乎的模樣,仿佛被人賣了還會幫人數錢。


    “你身邊那個叫青蕊的丫環,是怎麽到溫府的?”


    裴音放下了手中的茶杯,輕輕敲了敲窗欞,敲擊聲驚醒了沉迷在吃點心中的阿蘅。


    阿蘅咽下了最後一口的點心,偏著頭,仔細想了想,如果裴音問的是其他人,她或許隻能說自己不知道的,但青蕊是不一樣的。


    “我身邊的丫環大多是家生子,青蕊的話,大概勉強也能算是家生子吧!”


    她用帕子擦了擦嘴,接著道:“青蕊的母親是我娘的外祖父家的下人,後來成了姨母的陪嫁去了別人家,青蕊是她在離開外祖父家後生下的孩子。本來青蕊是到不了我家的,但是她的母親後來被賣到了牙行,恰好還被送到溫府供人挑選,常嬤嬤認出了她的母親,便將她們母子倆都買了下來。”


    隻不過青蕊的母親病的太重,即便是請來了大夫,也沒能多活一段時間。


    阿蘅好奇的看向裴音:“裴大哥怎麽突然問起青蕊的事情來了?”


    少女天真無邪的模樣在裴音的眼中,卻仿佛是挑釁。


    他才想將自己心底的惡言惡語全都脫口而出,可一碰上阿蘅的眼睛,卻又忍不住將話全都給咽了下去。


    眼前人是他當成妹妹細心嗬護著長大的小姑娘,即便他和她之間的關係或許並不是他猜想的那般,可自小付出的感情是覆水難收的,又怎麽能當做什麽也沒發生。


    “我才知道你身邊的青蕊,是我奶娘的孩子。”裴音迴答著阿蘅表麵的提問,勉強壓下了心頭的不平。


    不管怎麽說,阿蘅都可以說是在他眼皮子底下長大的孩子,他知道阿蘅並不清楚外麵的那些流言,無論是和他,還是和他父親的,阿蘅通通都是不知情的。


    裴音歎了口氣,忽然問阿蘅:“若是有一天,你忽然發現你從前的認知,全都是錯的,你會怎麽辦呢?”


    阿蘅差點以為裴音是看穿了她,瞳孔微微縮緊,很快她又想到自己從未泄露過溫如故的事情,這才稍微鬆了一口氣。


    她仔細想了想,結合自己的經曆,迴答著裴音:“大概還是需要就事論事吧!”


    “倘若看錯的事情並沒有傷害到我和我身邊的人,那將錯就錯,也沒什麽不可以的。”她停頓了一下,想起了段瑜之,也歎了口氣,“如果有人欺騙了我,還因為我的緣故,讓他有機會傷害到我爹娘還有兄長的話,那我大概是寧願與他同歸於盡,也不會再原諒任何人的吧!”


    正如夢中的溫如故所做的那般。


    雖然她沒有機會親自報仇,但她查到的那些隱秘也會被溫檸送到溫家人的手中,到時候不管是為了信件中的利益,還是為了其他,都會有人替她報仇的。


    段家的人是不會有好下場的。


    阿蘅眼神有些飄忽不定,她仔細迴想著夢境最後溫如故去世時的模樣,怎麽也想不起她遞給溫檸的那封信中到底寫了些什麽,就很是為難。


    恍惚間,她仿佛記得那封信裏就寫著幕後黑手的身份,然而她怎麽也想不起信中的內容。


    將錯就錯?


    裴音在心中默念著這四個字,他也想要將錯就錯,可他心中認定的事實,與他在他爹那裏得知的真相差了何止十萬八千裏。倘若不能知道其中的緣由,那他大概是再也沒有辦法用平常心看待阿蘅了。


    自本心而言,他是不想傷害到阿蘅的。


    而且在很多時候,不知是因為何種原因,他總感覺自己仿佛是虧欠了阿蘅。


    今生無所欠,或許是因為他前世做了對不起阿蘅的事,以至於投胎轉世後,依舊是念念不忘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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