濰州四季如春,向來風調雨順,許久沒有出現過災年,朝廷又鼓勵生育,不論生下男孩,還是女孩,都會補貼一份錢,故而丟棄幼兒的事情,基本已經絕跡。


    可青葉口中所說的慧白就是其中的例外。


    慧白是被方丈從山裏撿迴來的,那時他已經餓得氣息奄奄,方丈讓寺內的醫僧看過之後,仍舊不放心,還特地讓人去城中請來了坐堂大夫。然而不管是醫僧,還是坐堂大夫,給出的診治結果都是慧白餓的太久,喂他吃一些飯食,再調養一番,就又是一個無病無災的好孩子。


    他沒有缺胳膊短腿,也沒有得什麽不治之症,是個很健康的孩子。


    臉上也沒有什麽胎記,相貌雖說不上是俊秀非凡,但也能說得上清秀,至少別人看他時,不會覺得心生厭惡。


    但他還是被丟掉了。


    阿蘅對別人的悲慘人生,並不是很感興趣,偏偏她又知道青葉的性子,這人若是要說上一件事,必然是要從頭說到尾的,倘若有人催促她說快些,她嘴上會應的好好的,實際上卻越說越慢,時不時的還要加上兩句自己的點評。如果不想聽下去,倒是可以讓她立刻閉嘴,但要是想要知道的話,就得一直聽下去了。


    左右阿蘅這會兒算是無事的。


    她也不打算讓青葉將事情說的更複雜,便又在簷下坐定,聽著青葉將事情從頭再說上一遍。


    青葉與慧白是如何相識的,她倒是沒有特地去說,她隻在說著慧白的事情。


    說是在慧白六歲那年,他的親生爹娘忽然找上了門,想要將他帶迴家去。


    慧白自記事以來就住在相蘭寺中,身邊日常相處的人,除了方丈以外,就是其他的僧人。他知道每個人都會有爹娘,也問過方丈,為何其他的師兄弟有人的爹娘會來看望他們,有些卻連麵都沒有出現過,方丈說那都是因為緣分的關係,有些人父母親緣深厚,便是落發為僧,也還是能得到父母的關心,有些人卻是生來就父母緣薄,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不可強求。


    他便知道自己就是緣薄的那一種。


    突然出現的親生爹娘,不僅沒有讓慧白高興起來,甚至還給他帶來了很大的恐慌。


    比起在記憶中從未出現過的親生爹娘,慧白是更願意留在方丈的身邊,然而方丈也不能拒絕他的親生父母的要求,隻能緩緩與其周旋。


    他那時雖然也在學著佛經,可遇到了問題,諸天神佛在他心中反而還比不上寺中的那棵姻緣樹。


    畢竟寺中前來還願的人都是衝著姻緣樹來的,他們都說寺中的那棵姻緣樹極是靈驗,幾乎可以稱得上是有求必應了。


    慧白那時還不明白他們的誇耀之語中,還漏了一部分的限定之言。


    有求必應的是姻緣,其他的事情也沒有人去求。


    “他是去求了姻緣樹吧!”阿蘅蹙著眉,青葉現在還能和慧白說話,那他肯定是沒有被親生父母帶走的,隻是不知道他求的是什麽,最後又是怎樣應驗的,才讓他對姻緣樹如此推崇。


    青葉點點頭:“慧白說他在姻緣樹前求問了他爹娘來找他的緣由,也求了不願離開相蘭寺。”


    阿蘅靜靜地看著青葉,等著她繼續往下說。


    慧白在姻緣樹下睡了一覺,他在夢中瞧見了當年被丟棄的那一幕,他的父母原本是想將他送給伯父做嗣子,誰知他們千裏迢迢來到濰州的時候,原本說是注定無後的伯父居然已經有了個剛出生的兒子,隻是那孩子才出生沒多久,他的父母因為趕著過來送孩子,恰好就錯過了伯父送迴家的消息。慧白派不上用場,在他爹娘眼中便也沒了用處,就被直接丟在了寶蘭山上。


    醒來後,慧白便去找他爹娘論證,得知一切確實如同慧白夢中所見。


    而且他爹娘這次來找他,正是因為他伯父的獨生子得了天花,目前生死不明,他們才又生出了讓慧白去做嗣子的想法。


    隻不過他們的盤算最後還是成了一場空。


    在他們承認了當初的事情,並且鼓吹慧白迴去做他伯父的嗣子的時候,他伯父派出來的人,也到了相蘭寺。


    慧白的爹娘是借著給侄兒供奉長明燈的旗號,才來的相蘭寺。


    他伯父派來的人在見到慧白的爹娘後,就很是喜出望外,還帶來了少爺已經病好的消息,說相蘭寺的長明燈果然名不虛傳。


    在他爹娘的麵前,慧白這一次依舊是沒有派上用場。


    從前他就被丟下了一次,這一迴不過是重演了一次當初發生過的事情。


    慧白沒有從相蘭寺離開,他的爹娘也失去了認迴他的想法,一切仿佛又都迴到了原點。於慧白而言,眼下就已經是最好的,方丈本來就對他很好,出了認親又被丟棄的一迴事之後,方丈就對他更好了。


    從那以後,他對寺中的姻緣樹就格外的信奉。


    青葉說:“相蘭寺裏的那棵姻緣樹,或許就跟神仙一樣,也有正職和副職的區別吧!她的正職是庇佑姻緣,可若是有人請求她其他的事情,恰好她又能做到的話,那就肯定會出手相助的呀!”


    她話中的語氣,無疑是將姻緣樹當成了一個人,或者說是一個神。


    阿蘅相信世間有輪迴,也相信諸天神佛都是存在的,但有了溫如故的記憶之後,她就很難相信神佛會度世間人,又或者是神佛不願度她。


    溫如故抄寫了多少部經書,又在神佛塑像前叩首多少次,最後不還是落得個無疾而終的下場,火焰灼燒在身上時,疼的人是她,而不是擺在神龕裏的那個無知無覺的神像。


    求神不如求己。


    可阿蘅又注意到了青葉訴說中的那一段描述,她說慧白在姻緣樹下夢見了從前的往事,分明是不應該他記得的那些往事。仔細想想,似乎又與她的經曆有些相似的。


    也許她確實是應該去看一看那棵姻緣樹的。


    天色還不晚,阿蘅坐在椅子上遲疑了些許時間,最後還是下定決心,想要去姻緣樹下看一看。


    就如同不信神佛的祖父,願意為她們這些晚輩點上一盞長明燈,她自己是相信神佛的,便是認為神佛不會度她,這也不妨礙她向神佛祈求,祈求神佛能庇佑她的親人。


    姻緣樹所在的院子,恰好與禪房是一東一西。


    往日裏去姻緣樹下許願的人是多不勝數,然而昨日方丈在得知山中有猛虎之後,便派人守在上山的路口,告知欲往山上來的香客們,相蘭寺需要必寺幾日,待猛虎被驅逐之後,排除山中的危險,他們才會再度打開寺門,迎接諸位香客。


    阿蘅帶著青葉沿著青石道往姻緣樹所在的院子走去。相蘭寺建造在半山腰上,寺中的僧人來去匆匆,麵上雖無多少憂色,卻也不見一絲笑顏,瞧見了阿蘅與青葉,他們都會特地停下來與她們說明不能外出的事情,在得知她們是去找姻緣樹,而不是外出時,都明顯鬆了一口氣。


    顯然是因為不能放人外出的緣故,而引得香客不喜。


    他們看多了旁人遷怒的情形,見到阿蘅她們這種乖巧還不惹是生非的人,自然是多了幾分好心情的。


    也不知是不是阿蘅的錯覺,她們一路經過不少的樓閣寶殿,門口都會守著幾個小沙彌,偏偏姻緣樹的那個院子門口卻是空無一人的。


    阿蘅皺眉:“相蘭寺如今既不許外麵的人進來,也不許裏麵的人出去,在寺中暫住的香客,總不至於全都留在禪房之中,她們之中肯定也有人會想要在寺中走動一番的,前麵我們經過的那幾個寶殿裏都有人守著,怎的這裏卻沒有人?”


    她盯著前方敞開的院門看了許久,還是沒有拿定主意,如果選擇進去,她又擔心裏頭是不是有什麽危險,可要是選擇不進去的話,她又過不去自己心中的坎。


    明明說好了要在姻緣樹下,為祖父爹娘還有兄長他們祈福的,哪有臨到門口還打退堂鼓的呢!


    青葉聽了阿蘅的話,立刻上前道:“那我先進去看看,若是無事的話,再出門來喊姑娘……”


    她的性子倒是過了許多年也不會改變。


    阿蘅心中忽然生出了幾分感慨,她伸手按住了青葉,道:“哪有人明明看到前麵有坑,卻還傻乎乎的往裏頭跳的。”


    她不過是因為心中有所不安,才在門口遲疑不前,卻也沒有讓青葉替她探路的想法。


    此處並非溫家,也不是白馬書院,而是相蘭寺。


    在別人的地盤裏頭,便是當真有什麽危險,也應該找它的主人,而不是自己悶頭悶腦的衝上前去。


    阿蘅便和青葉走上了迴頭路,到了大佛殿邊上,尋了一位知客僧人,告知對方姻緣樹所在的那個院子的異常情況,請他順路去看一看。


    知客僧人也是頭一次碰上這種事情。


    他撥動著手上的佛珠手串,在沒有瞧見具體情況之前,他隻道:“按理說那處門口也應該有守門的僧人在。”再多的話,就沒有了。


    知客僧人先進了院子,阿蘅與青葉卻是留在了院子外。


    一來一迴的,也耽擱了不少時間。


    阿蘅的心思都放在了前麵院子裏的那棵姻緣樹上,一時竟忽略了頭頂的天空已然出現了不一樣的變化。


    不一會兒,天上的烏雲就已經聚集在了一起,絲絲縷縷的雨水隨風飄落,初時隻星星點點,並不引人注意。


    知客僧人踏出門,說話前先念了一聲佛號,這才道:“院中有位施主正在樹下替他的亡妻念誦往生經,守門的僧人也陪在他的左右,故而女施主才沒能瞧見其他人。”


    一聽到院子裏有其他人在,而且那人還在思念亡妻,阿蘅頓時就絕了想要進門的心思。


    想當初,溫如故思念祖父爹娘還有兄長他們的時候,就很不希望被人打擾,阿蘅以己度人,覺得自己還是等明日再來姻緣樹下祈福吧!


    她才做下決定,就有一滴雨水正好打在了她的額頭上。


    抬頭一看,就瞧見了滿天的烏雲。


    阿蘅莫名的就想到了昨日出門之前,大姐姐同她說的話,看來她的運氣遠沒有大姐姐說的那麽好。


    雨水是會越下越大的,可從此地走迴禪房,還需要很長的一段時間,就算她們前半截路上沒有淋到雨,走到後半截也會變成一個落湯雞的。


    阿蘅對此深有體會。


    去年冬天的時候,她就是因為這樣,才會重病加身的。


    這一次她可不敢再重蹈覆轍了。


    青葉也記得這件事,她連忙看向院門口的知客僧人,問他:“院子裏麵有油紙傘嗎?”


    撐著傘走迴去,或許也會打濕衣角,但迴去後,就立刻換上幹淨衣服,就可以了。


    知客僧人在青葉期盼的目光中,緩緩地搖了搖頭,不過他又很快的補充道:“看這天氣,這場雨應該不會持續很久,兩位女施主不妨到院中稍坐片刻,等雨停之後再迴去。”


    阿蘅感受著越來越大的雨滴,又迴憶了一下此處距離大佛殿的距離,很快就聽從了知客僧人的建議。


    外麵的雨水在阿蘅走進屋內的瞬間,像是脫了韁的野馬似的,嘩啦啦的全都落了下來,伴隨著雨聲的,還有一閃而過的亮光以及連綿不絕的雷聲。


    “女施主請這邊坐。”知客僧人將阿蘅引到了大堂內,很快就有小沙彌捧了熱茶來。


    阿蘅捧著茶,抬頭看向屋外的大雨,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希望這場雨確實能入知客僧人所說的那般,很快就能停下來的,否則……


    也不用說否則了。


    溫菀知道她害怕打雷,這會兒恐怕已經撐著傘去禪房找她,卻沒能找到她了。


    阿蘅忽然眼前一暗,原本發散開的思維再度迴收過來,就發現門口忽然站了一個人。


    那人逆著光,身形高大,似是因為屋裏有人在,他一隻腳已經踏進了門,身體卻不自覺的往後靠了靠,好像是在遲疑著,不知該不該進門來。


    不待知客僧人上前去,那人就開口道:“那個……在下並無惡意,隻是我先前將我娘子的畫像放在了大堂之中,可否讓我進去拿出畫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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