濰州六七月,堪比陽春三月天。


    如此一個四季如春的地方,也可稱得上是美景無雙。然而若是無心觀賞,便是再美的風景,也依舊是無法吸引到人心。


    於溫如故而言,濰州就是這樣的一個地方。


    彼時她的兄長一天內的大多數時間都是花費在書房之中的,他在溫習功課之餘,也還會特地留上一些時間用來照看阿蘅的心情,可隨著功課難度的加深,他能抽出來的空暇時間也在一點點的減少。


    偌大的宅院中,忽然間就變得空蕩蕩的。


    身邊無人可交心,溫如故便放縱的任由那抹失望的情緒蔓延開去,她始終沒能明白爹娘的想法,隻知道擺在她麵前的事實,就是她已經被送出了京都,來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而且她身邊唯一熟識的親人,對她的關注也日漸減少,甚至都沒有發現到她已經許久不曾展顏。


    委屈的情緒蓋過了所有,偏偏還無人發覺。


    從前在京都的時候,倘若溫如故承受了委屈,必然是要說給爹娘還有兄長聽的,通常隻要她開口說,不管是爹娘,亦或是兄長,總會有人來哄她,讓她不至於一直沉浸在百般委屈的情緒之中。


    現在換了地方,爹娘不在身邊,兄長每天要做的課業有許多,然而即便是如此,他也還會抽出時間來關心她。


    雖然他的關心隻有寥寥數言,聽到她說上一句安好,便真的就當做一切安好。


    他的心神大部分放在了課業上,隻一小部分留給了她,僅剩的這一部分並不足以讓他察言觀色,一眼望穿她的心中所想。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溫如故心頭積累的委屈也已經到達了巔峰。


    倘若是在無人幹擾的情況下,她的情緒再低落些,或許就能被兄長發覺,有人安慰之下,痛哭一場,心頭的鬱氣便也該是散盡了。便是兄長不曾發覺,她也能學會什麽叫做自欺欺人,等她一遍遍的告訴自己爹娘確實有著她不能知曉的苦衷後,日日夜夜的念著,謊言說上了千百遍,就也能讓人當真了。


    然而那些都隻是假設罷了。


    真正的事實卻是有外人來到了溫如故的麵前,以憐憫的姿態告訴她,她確實承受了天大的委屈,還擺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讓她可以盡情的訴說自己的委屈,並且保證她說的所有話,入得他耳後,是絕對不會再外傳的。


    一個人委屈的時候,忍耐一番也就過去了。


    旁邊要是有人願意接下話茬的話,那情況就大不一樣了。


    尤其是當溫如故心中自認為已經被身邊所有的人忽視的時候,突然有人出現在她的身邊,告訴她,她所有的委屈,他都明白,還說不管別人會如何做,他都一定會陪在她的身邊,不會像其他人一樣忽視她,他會一直對她最好。


    而且這個人還與她有著娃娃親的關係!


    麵對此等情況,怎能不將一腔熱血全都贈與他呢?


    一如掉落懸崖的人,險之又險的抓住了峭壁之上生長而出的樹木,藏在樹木之後的便是通往新生的路徑,所以付出全部的信任才應該是常態吧!


    阿蘅現在都還能想起段瑜之當時的模樣,沐浴在七月的驕陽裏,他在她的眼中,好像時時刻刻都在散發著溫暖的光,隻是靠近,就能讓人開心不已。


    她不知道段瑜之是何時出現在濰州的,隻記得他出現在溫如故的麵前時,應當是七月下旬,他出現不久後,溫桓便帶著溫如故迴了京都。


    其實阿蘅現在細細想來,總覺得段瑜之出現的時機很是奇怪。


    不算上溫家的人,那麽濰州就沒有段家的親朋好友了,偏偏段瑜之卻千裏迢迢的出現在了溫如故的麵前,聽著她的訴苦,怎麽想都還是覺得很奇怪的。


    說起來,他好像還做了一些其他的事情。


    但阿蘅記得不是很清楚。


    自從她的身體漸漸轉好之後,關於溫如故的那些個記憶就好像蒙上了一層輕紗,又好像是在霧裏看花,朦朦朧朧,隻能瞧見個大概,想要看的更清楚,就很是困難。當然,有一些深刻的記憶也不曾受到影響。


    溫如故在濰州的這一段記憶裏,唯一清晰的隻有段瑜之安慰她的那些話語,對於他要求她做的那些事情,卻是模模糊糊的。若不是因為他是在安慰過溫如故之後,就提出了要求的話,恐怕那點模模糊糊的記憶也不會引起阿蘅的注意。


    她隻在夢中才能清晰的瞧見溫如故的那些個記憶,等到夢醒之後,還能記住的東西也隻是小部分。


    故而那天的午膳之後,阿蘅便一直渾渾噩噩的,不管身邊發生了什麽事情,她都是一副半睡不醒的模樣。


    溫菀看著她夾起菜盤裏的紅色尖椒,看也不看的塞進嘴裏,明明兩邊的臉頰都已經紅透,可整個人看上去仍然像是在魂遊天外。


    她忍不住問阿蘅:“你不覺得辣嗎?”


    有人與她說話,她的反應雖然會慢上半拍,但也還是能夠給出迴應的。


    阿蘅眨了下眼睛,緩緩抬頭看向對麵的姐姐,感覺著舌尖上殘餘的味道,她的眼裏很快冒出了水光:“嗚嗚……”


    溫菀連忙將麵前的蛋羹挪到了阿蘅的麵前,道:“先吃口蛋羹,去去嘴裏的辣味。”


    小姑娘拿著勺子,給自己喂了一勺蛋羹,平淡的味道沒能蓋過舌尖的辣味,但總歸要比先前好受一些。


    她的胃口依舊不是很大,才吃了兩三勺的蛋羹,就已經覺得飽了。


    偏偏喉嚨裏還是跟有把火在燒似的,讓人很難受。


    阿蘅放下了手中的勺子,瞄上了桌麵上的那碗乳鴿湯,她正準備拿起手邊的湯碗,給自己再盛上一碗湯時,忽然就想起了段瑜之找她做的那件事。


    當時的段瑜之見溫如故愁眉不展,聽過她的訴苦後,便請她出門到城中的酒樓吃飯。


    他說男子遇見傷心事,有一醉解千愁的說法,而阿蘅是女子,且年紀小小,還是個孩子,更飲不得酒,就將一醉解千愁換成一飯解千愁好了。


    段瑜之或許很早之前就已經到了濰州吧!


    所以他對濰州的街道走向很是熟悉,也清楚城裏哪家酒樓的飯菜最好吃。


    臨出門前,段瑜之還告訴溫如故,他是與遠房的表叔一道來的濰州,原本他們都已經約好了一起用飯,現在他又因為擔心溫如故的緣故,想要請她吃飯,便問她,可否在飯桌上再多添一個人。


    他說以他與溫如故的關係,他的親戚就是溫如故的親戚,倒也不必避嫌。


    若是讓現在的阿蘅來說,她肯定是不會答應段瑜之的要求,但溫如故是答應了的。


    她已經記不清段瑜之的那位親戚是何種模樣,隻依稀記得那人好像是姓裴的。


    “怎的又發呆了?”溫菀伸手在阿蘅的麵前晃了晃,卻不見她的眼神有絲毫的變動,再低頭看向桌上已經半冷的飯菜,歎了口氣,左右阿蘅與她都是吃飽了的,隨即讓人將飯菜都給收了下去。


    阿蘅好不容易從迴憶中醒來,忽覺身邊似是有了不小的變化,再定睛一看,她的麵前擺著一杯清茶。


    她看向麵前對著她歎氣的溫菀,疑惑的問道:“姐姐?”


    溫菀點了點她麵前的杯盞,停頓了一會兒,說:“我聽常嬤嬤說,你這幾夜睡得也很香,怎麽到了白天就這麽無精打采的?喝口茶吧,也好醒醒神!”


    她眼中的擔憂不容忽視。


    阿蘅這時才知道自己追根溯源的做法,在旁人看來,是很‘與眾不同’的。


    隻是她想要迴憶起溫如故的記憶,眼下就隻有這一種做法,讓她也別無他選。


    悶不做聲的低頭喝了口茶,她也沒有想好該怎麽解釋,幹脆就以沉默麵對溫菀的擔憂了。


    小姑娘不打算說出來的事情,任憑旁人是如何旁敲側擊,最後也都是毫無結果的。


    溫菀從前也不覺得阿蘅這個性子有什麽問題,可現在當她想要問阿蘅一些事情,卻同樣什麽也問不出來的時候,心中還是感覺到了一絲鬱悶的。


    她不過是在濰州多待了些時日,從前那個在她麵前又軟又甜的小姑娘,怎麽就變了模樣呢?


    是因為她終於長大了麽!


    溫菀忽然覺得小姑娘一輩子都長不大,也挺好的。


    夜裏阿蘅獨自入眠時,她看著眼前的帷帳,也不知是不是白日裏喝多了茶水,明明都已經是月上柳梢頭的時候,她依舊感覺不到絲毫的睡意,好像是真的失眠了。


    阿蘅向來不喜歡有人在屋裏守夜,因而此刻房間中隻她一人。


    她掀開被子坐了起來,於月光中又想起了溫如故記憶中發生的那些事情。


    命運長河中總有些事情是固定不變的。


    也不知段瑜之出現在濰州的事情,是不是就屬於固定不變的那一種。


    她已經與段瑜之絕交,且再無和好的可能了的。


    明明是因為那個人從頭到尾都不懷好意,而且還會做出很可惡的事情,所以她才會提前及時止損的,然而當她想起他暴露真實麵目之前的模樣時,心中又忍不住生出愧疚來。


    在很久之前,一切變故都還未發生的時候,他確實是對她很好的。


    長久的靜默之中,阿蘅終於醞釀出了一絲睡意。


    臨睡前,她還忍不住在想,倘若真的在濰州再度見到段瑜之時,她又該怎麽對待那個人呢?


    他是在那段委屈時光中,唯一一個給予溫如故肯定的人。


    雖然他承諾過的誓言都沒有實現,可他做下承諾的那一刻,確實是給予了她溫暖的。


    懷著百般的糾結,阿蘅終於熟睡過去。


    等她再醒來後,就發現祖宅中的氛圍又發生了改變。


    前幾日還跟在諸位先生後麵學習各種課業的溫桓,忽然就表現出無事一身輕的態度出來,從早膳開始,就一直留在阿蘅的靈鶴苑中,其他的地方哪兒也不去。


    原本一日三餐都陪著阿蘅的溫菀卻莫名的沒了蹤影。


    下午時分,失去蹤影的溫菀總算是再度出現在了阿蘅的麵前。除了她以外,溫大夫人、溫鈺還有溫杝也都來到了靈鶴苑。可以說溫家祖宅中的主子,現在全都聚集在了阿蘅的靈鶴苑中。


    阿蘅迴頭看向身後的溫桓:“是發生了什麽事情嗎?”否則大家怎麽突然就齊聚一堂了,明明除了她以外,其他的每個人都有自己要忙的事情的。


    溫桓拍了下她的頭頂,笑著說:“我們來濰州也有一段時間了,可阿蘅一直待在家中,就沒有出過門。”


    “恰好先生們這兩天給我布置的課業是寫上幾首寫景的詩,詩詞總不是待在房間裏,足不出戶就能寫出來的。我要外出觀景,而小叔他們最近也很是空閑,商量之下便決定一起出門去,阿蘅在家裏待了這麽長時間,連大門都沒有跨出去過,想來也應該是打算出門逛逛的吧?”


    寫詩是確有其事,但後麵的話就是可以琢磨過的。


    這還得從阿蘅前幾天的魂不守舍說起。


    在祖宅的這些時日裏,與阿蘅相處時間最久的就是溫菀了,她本身性格就格外的細致,對阿蘅那些魂不守舍的表現,她原本以為阿蘅是因為驟然離開京都的緣故,但一連數天,小姑娘的心情都不曾轉好,這就讓她覺得很是不對勁。


    再加上小姑娘又不打算說出心裏話,她隻能估量著小姑娘不高興的緣由,試試看的做出排解的方法。


    眼下的全體出遊,便是其中之一。


    按照溫菀起初的打算,她隻是想讓溫大夫人帶著她與阿蘅,去城外的寺廟燒香,留在半山腰上賞景觀花而已。


    她說出提議的時候,恰好趕上溫杝也來給溫大夫人請安。


    溫杝聽說後,又問過她原因,在得知是因為阿蘅的緣故後,他就去找了溫桓,一傳二,二傳三的,不止是溫桓,就連溫鈺也都知道了她們打算出門遊玩的事情。


    最後就莫名其妙的變成了全體出遊。


    溫菀雖然一開始沒有猜到會有如此的走向,但對最後的結果還是比較滿意的。


    至於被所有人關心的阿蘅,她在聽過溫桓的話後,隻是略微想了一想,便欣然的答應了下來。


    被人關心的滋味總是格外的好,又何必要拒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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