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靈桃認真的打量了眼前的灰衣少年,少年瘦瘦高高的,宛若一根竹竿,下巴上青色的胡茬像是菜地裏剛冒出芽的小苗苗,看起來既滄桑又無辜。


    少年的一雙眸子深深地嵌在眼眶裏,未說話眸子暗淡無光,然而提起“蘇柔”卻有星光萬丈。


    衛靈桃能從這眸光中看出這位少年對蘇柔的深情,那是世間最真摯、最真誠的感情。


    “你放心吧,蘇柔一切都安好。”衛靈桃望著少年,很真誠的說道:“她不想透露自己的行蹤,隻希望自己能過一個嶄新的、不被人打擾的生活。所以,你不必難過。”


    一切安好。灰衣少年將這四個字小聲地在唇齒間繚繞,旋即,他如釋重負的長歎一口氣,衝著衛靈桃笑道:“一切都好就好……一切都好就好……”


    然而笑著笑著他又哭了。


    他淚眼婆娑的望著衛靈桃,哭喪著臉問了一句:“可是……我們什麽時候才能再見麵啊?”


    衛靈桃語塞,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迴答。躊躇半晌,她才無力的安慰了一句:


    “我相信……有緣自然會遇見的吧?”


    “可是,我們之間沒有緣分。不然她也不會到現在都不知道我的存在。”


    少年眸裏的光芒驟然熄滅,他有些絕望的望著夜空,唇角微微有了點弧度,卻叫人分不清他是在哭還是在笑。


    “太子妃,其實我和蘇柔都是一樣的人……”


    “靈兒!”沐風有些急切的喚了衛靈桃一句,打斷了少年的話,他急匆匆的跑至衛靈桃的身旁,有些不自然的笑了笑,道:“我來的有些晚了,你是不是等得著急了?”


    衛靈桃搖了搖頭,卻轉眸望向少年:“你剛剛說你和蘇柔都是一樣的人……”


    少年抬眸望了沐風一眼,旋即慵懶的垂眸,笑道:“對啊,我和蘇柔都是這深宮裏的下人,從來就沒有人將我們放在心上。”


    “愚官,你怎麽跑到這裏來了。母後在那邊找你呢。”沐風輕咳一聲,示意雪鸞將愚官帶走。


    雪鸞這才向前,拉住愚官,道:“快走吧,夜深了,太子殿下與太子妃也要迴宮歇息了,你就不要過多打擾了。”


    “不必在我麵前惺惺作態。我知道你們的意思。”愚官厭棄的推開了雪鸞的手,陰沉著臉走至沐風跟前,他淡淡望了沐風一眼,眸裏雖沒有光彩,然而眸光卻犀利如劍:“太子殿下,其實有些話我若是真想說還是能夠說出來的,我並不忌憚你,我隻是懶得見你。”


    沐風麵色一滯,有些惱怒的望著愚官,卻礙於衛靈桃在場無法發作。


    愚官忽然咧開嘴,哈哈笑了起來。他的笑聲如同墜入一顆石子墜入無盡的深淵,雖然清澈,但卻有些淒慘。


    衛靈桃覺得這樣的笑聲有些陰寒。


    “愚官,你不要敬酒不吃……”


    “衛姑娘,謝謝你。”愚官沒有理會沐風,隻轉眸望向衛靈桃,他望著衛靈桃的眸光雖然冰冷卻已有些柔軟,唇角孕育的笑容也更加明朗:“蓮玉池中已經沒有冥魚了,所以,今晚的池水才會更加的美麗。”


    冥魚……


    衛靈桃驚詫,她望著少年遠去的背影,實在是很難將他與那麽惡毒的東西聯想到一起。


    待愚官走遠後,衛靈桃才歪著腦袋滿臉疑惑的望著沐風:“剛剛愚官他……”


    “無礙的,愚官這性子就是這樣,在我的印象中,他可對誰都不客氣。”沐風淺笑一聲,轉過臉不看衛靈桃:“你也知道他喜歡蘇柔,所以他對我總有些敵意。此番事情,蘇柔背叛了東宮,所以在愚官的眼裏,是我容不下蘇柔所以才將蘇柔趕走的。”


    “可是我覺得他似乎不是不懂變通的……”後麵的“人”字被衛靈桃吞了下去,她望著眼前眸光犀利麵色陰沉的沐風,竟覺得害怕和陌生。與此同時,她的心頭也逐漸被一團濃霧縈繞,有好多看似很明了的事情已經漸漸淡了影跡,成了朦朧的樁樁件件。


    衛靈桃靜靜望著沐風,一襲白衣的沐風在月光下如同一隻仙鶴,風雅迷人,可是這樣的一隻仙鶴,卻如同墜在一團黑沉沉的霧氣中。


    衛靈桃忽然想起了沐風下午同她所說的“這世間的每個人都是有秘密的”這句話。


    而此時,沐風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


    “靈兒,愚官剛剛說的話你別在意。”沐風忙掛上溫和的笑容:“蓮玉池裏的冥魚都是他消除的。”


    “他消除的,他不是……”


    “你以為他是製造冥魚的人?”沐風笑著撫了撫衛靈桃的腦袋:“若他真的是製造冥魚的人,那我怎麽又會讓他留在宮中?”


    沐風的理由實在是有些牽強,衛靈桃卻不願深究。


    倦意宛如一場大雨,驟然降至,衛靈桃瞬間被淋成了落湯雞。她垂下眸子不去望沐風的眼睛。


    夜風吹的鳳棲宮內的花花草草發出窸窣的聲響,衛靈桃也忍不住輕歎了一口氣。


    “怎麽了?是不是愚官同你說了什麽?”沐風關切的問道,語氣中也摻雜了一絲急切。


    衛靈桃緩緩搖了搖頭,道:“倒也沒說什麽,隻是想同我打聽蘇柔的下落。”


    “那你告訴他了嗎?”


    衛靈桃又搖搖頭:“他關心的似乎隻是蘇柔的安危,至於蘇柔在何處,我不願告訴他他也沒再多問。”


    末了又添了句:“雖然我不知道他是什麽樣的人,但他卻也是個深情之人。”


    沐風忽然長籲一口氣,就好像心頭的大事已被了結。


    衛靈桃眉頭微蹙,心也似乎漂浮在了廣闊的大海,遲遲找不到停靠的岸邊。


    迴宮的路上,兩人都不發一言,隻靜默的走在路上,聽著腳步的聲響。


    衛靈桃原以為待一切都結束後,所有的事情皆可步入正軌。東宮會依舊沐浴在和煦的陽光裏,她和沐風也會以真正的夫妻關係走下去。然而如今卻事與願違。


    她並肩和沐風走在一起,卻驟然發現眼前的沐風似乎是變了一個人。他變的複雜、難懂,心中好似藏了深沉的秘密。


    一時間,衛靈桃不知道自己是否該堅持下去。她拚盡全力說服了自己要好好過日子,可如今她卻不知道該從哪裏過起。


    “沐風哥哥。”衛靈桃忽然喚住沐風:“你……是否有什麽秘密?”


    沐風愣住。他轉眸望向身邊的衛靈桃,一時間神色有些複雜。他的眸子裏包含了太多情緒,糾結,後悔,無奈,痛苦。每一種情感都能將他狠狠地踹進地獄裏。


    “靈兒,我……”


    “你迴答我。”衛靈桃的聲音異常的冷靜。


    沐風靜靜看著衛靈桃,後者單薄的身影立在陰冷的黑暗裏,像是微弱的星火。衛靈桃的眸光澄澈透明,卻宛若一把包裹著寒氣的劍,隻等著將他剖開。


    沐風一時間不知該如何迴答。衛靈桃也倔強的立在黑夜裏僵持著。


    良久,沐風才輕歎一口氣。


    “母後蓮玉池中傷你的冥魚確實是愚官所為,我不告訴你是怕你害怕。”沐風走近衛靈桃的身邊,緊緊的抓住衛靈桃冰涼的手,微微蹙眉,沐風一邊將衛靈桃的手揣進自己的懷裏一邊說:“他跟在母後身邊好多年了,雖然做了很多錯事,但母後很偏袒他。我曾經也很想將他趕出宮去,可是我又擔心他去宮外惹出禍端,便將他留了下來,我想著他在我的眼皮子底下總不至於惹出什麽禍端。並且,他是八弟身邊的人。”


    “時翎?”衛靈桃驚訝不已:“你是說,他是時翎安插在你身邊的眼線?”


    衛靈桃忽然想起來老宋曾來宮中尋親戚,而那位親戚正是愚官。並且,老宋與時翎的關係也很好,那麽愚官作為眼線也不是沒有可能。


    隻是,這並不像時翎的作風。


    沐風似乎可看出了衛靈桃的疑惑,笑著撫了撫衛靈桃的腦袋,繼續道:“不過你放心,八弟他並不像三哥那樣。他為人很磊落,愚官就隻是一個照顧蓮玉池裏小魚的魚官而已,並沒有做什麽過分的事情。”


    衛靈桃並沒有多言,然而眸光卻變得溫柔起來。


    沐風順勢將衛靈桃摟在懷裏。


    “其實我的心中也藏了很多秘密,隻不過我沒有辦法全部對你說出來,我要等著你慢慢發掘。這樣的話,你才會花更多的心思在我的身上。”


    ……


    衛靈桃的臉頓時紅了:“你現在怎麽越發的不正經。”


    沐風忍不住笑出聲來。


    旋即像是想到什麽,沐風的眸光又從澄澈轉變成了黯淡。


    “靈兒,我是說如果……若果有一天我做了錯事,你會不會原諒我?”


    “是什麽錯事?”


    “我也不知道啊。”沐風忽然長歎一口氣:“我隻是想問一問,畢竟人生這麽長,遇到的變故也是未知的多。我也不知道我哪天會犯錯,更不知道那一天到來了你會不會原諒我。”


    未等衛靈桃開口,沐風又忍不住撒嬌道:“你可不能嘲笑我胡思亂想瞎矯情啊?還不是因為幫愚官打聽蘇柔的事情,竟然讓你對我起了懷疑,這讓我感覺很受傷啊!”


    衛靈桃果然急了:“我……我那怎麽叫懷疑嘛!那愚官說話說一半藏一半的,我總會好奇的嘛!沐風哥哥,我……我沒有懷疑你。”


    衛靈桃說的自己都有些心虛。


    於是沐風笑的更大聲了。


    衛靈桃這才意識到沐風是在故意裝委屈逗弄她,正欲發作時沐風卻無比溫柔的又將她攬入懷中。


    “你還沒說你會不會原諒我呢。”沐風的聲音如玉石碰撞般好聽。


    衛靈桃也開始認真的思考沐風的問題。


    “沐風哥哥,其實人都是會犯錯的。但是值不值得被原諒還得看犯得是什麽錯誤。”


    “那什麽樣的錯誤是不能夠被原諒的呢?”沐風目光殷切,似乎想要立刻知曉衛靈桃的答案。


    “原則上的錯誤,我想我是無法原諒的吧。”衛靈桃道:“比如說,因為一己私利擾亂了別人正常生活甚至是危害了旁人性命的錯誤,其實具體的我也不清楚。可能得碰上了才能知曉答案吧。”


    沐風輕輕點頭,卻若有所思。沉默良久,他才開口問道:


    “那麽時翎的錯誤呢?你……能夠原諒嗎?”


    沐風輕飄飄的一句話卻宛若一隻大鐵錘,將衛靈桃定在原地不能動彈。


    沐風忽然低聲笑道:“靈兒,我知道你的記憶已經恢複了。”


    衛靈桃又是一怔。眼前的世界像是忽然起了一團霧氣,朦朦朧朧的。衛靈桃一時間分不清東西南北是非黑白,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迴答。


    “沒關係,你不迴答也可……”


    “我不能夠原諒。”


    “嗯?”沐風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卻看見衛靈桃神色冰冷,一字一頓的繼續答道:


    “我不會原諒時翎。”


    “為什麽?”


    “沒有為什麽。”衛靈桃的目光有些躲閃,她嘴唇翕動似乎還想再說些什麽卻遲遲無法開口。那一句“因為我已經是南越的太子妃了”被生生吞進了肚子裏。


    月光溫柔的灑進了沐風的眸子裏,讓他的神色多了幾分溫柔。可片刻後,他忽然眉頭微蹙,整個人都墜進了一片黑暗裏。月光受了驚嚇,慌忙逃竄,於是沐風的眸子裏隻剩下暗淡的一片。


    往事如同戲劇在沐風的腦海裏一幕幕的上映——


    他守在祁連山下張望著衛靈桃的日子;他對著畫像思念衛靈桃的日子;還有衛靈桃歸來他默默守護的那些日子,那是他既痛苦卻無比坦誠的日子。


    然後,他看著時翎逐漸變得強大,看著時翎逐漸發掘真相,看著時翎一步一步踏入深淵,那是他糾結又困苦的日子。


    後來,時翎迫於無奈與衛靈桃分開,他望著衛靈桃痛苦,看著她如同玫瑰般逐漸枯萎,牽掛著她是否一日比一日安好,那是他無奈卻又無力的日子。


    他似乎一點也不美好。


    沐風緊緊攥住雙手,目光哀愁的望著衛靈桃。


    “如果……這一切錯誤的源頭皆是因為我呢?那麽,你會選擇原諒時翎還是原諒我?”這句話沐風終是沒有問出口,他抿了抿唇,任由心事爛在肚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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