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是深冬了。


    茫茫的沙漠裏,遙遙無際的是一片低沉的蒼白,枯木軟綿綿的立在沙土之中,幾欲傾倒,寒風卷著黃沙,發出一聲聲嗚咽,偶有幾位行人趕著駱駝從眼前走過,也是行色匆匆,慌張倦怠——眼前,是一個沒有希望的世界。


    沐風隻著一件單薄的衣裳行走在茫茫的沙漠裏,風卷起冰冷的沙石打在他的臉上,留下了一灘已經幹涸了的血跡,他身形消瘦,麵色蒼白,一雙眸子漆黑深沉,似是兩塊粗糙的岩石,長而亂的頭發耷拉下來擋住了他的眸子,也擋住了眸子裏刺骨的寒光。


    他的手已經被凍的紅腫,有新鮮的膿液在鐐銬的挑逗下生機勃勃的想要探出來。


    星石和塵毅一言不發的跟在沐風的身後,他們同沐風一樣,已是疲憊不堪,饑餓不已,可是負責押送他們的那些侍衛兵們卻絲毫沒有讓他們停下來歇息的意思,他們也不敢抱怨——一路上,他們已經抱怨了很多次,可最終換來的卻是侍衛兵們的拳打腳踢,不僅僅是他們,就連一直沉默不語的沐風也慘遭毒打,所以他們不敢再多言。畢竟,沐風再也不是南越國的太子,而他們也不再是太子身邊的侍衛,現在,他們已經有了一個新的身份——流犯。


    也不知行了多久,幾位侍衛兵們終於覺得累了,盡管此刻他們落腳的地方一片荒蕪,他們仍舊選擇在此處落腳。


    星石和塵毅雖然也是筋疲力盡,但他們尋望四周,總覺得有些不安,於是便呆呆的站在那裏,有些手足無措。為首的侍衛兵見了,蹙著眉跑到了二者的身旁,旋即惡狠狠的踹了兩人——星石和塵毅重重的摔倒在地。


    “我竟然不知道……侍衛兵護送流犯竟然可以濫用私刑!”


    “呦!還是咱們的太子殿下識時務,都知道改口稱自己為流犯了。”為首的侍衛兵帶著嘲弄的表情望著沐風:“可是太子殿下昔日身邊的隨從卻還不能認清自己的身份,怎麽?嫌棄這地方太破,不願意在此歇息嗎?”


    “你哪裏是想讓我們在此地休息,你分明……分明就是想要謀害我們!”星石睜大了眼睛惡狠狠的瞪著那位侍衛兵,此刻他隻想拿起他的繁星劍將這幾名惡徒統統砍死,然而,早在牢獄之中,他的繁星劍和塵毅的絕塵劍均已被收繳。此刻,他與塵毅已是傷痕累累,精力全無,與廢人一般無二。


    星石的話音剛落,便見那位侍衛兵哈哈大笑起來。


    “你這奴才倒是聰明,那咱們就明人不說暗話……三殿下派奴才們前來就是為了要送你們上路的。”


    “三哥還真是心急。”沐風並未害怕,隻是垂下眸子輕聲笑了笑,似乎是嘲諷,又似乎是無奈,旋即,沐風長籲一口氣,抬眸望著站在眼前的侍衛兵,眸光清明:“反正眼下已是逃脫不了,所以侍衛大哥,你盡管送我上路吧。至於他們二人,既然我不為難你,我也希望你不要為難我。”


    “殿下……你不要拋棄我們,不管你去哪裏,我們都會跟隨你的。”


    “休要胡說。”沐風瞪了星石一眼,旋即又笑眯眯的望著侍衛兵,道:“大人意下如何?”


    侍衛兵並未著急迴答,隻是靜靜的盯著沐風看。良久,他的臉上才掛上了誇張的嘲諷的笑容。“太子殿下,哦,不對,是朝廷流犯,你覺得你現在還有資格同我討價還價嗎?你既沒有好處給我,我又怎能答應你的條件呢?你以為你的不反抗能值幾個錢?”


    “對了。”像是想到了什麽,侍衛兵忽然拍了拍腦袋,他笑眯眯的望著沐風,眸光一片冰涼:“太子殿下,您還不知道吧,您深愛的太子妃也就是衛家的小姐衛靈桃已經死掉啦!據說啊,死的很慘!我們的前任太子殿下,您的那位太子妃在你離開之後便住進來歡明宮中,在大家都以為她過上了榮華富貴的日子的時候,她卻患了瘋病,整日癡癡傻傻,而後誤食了花毒,七竅流血而死啊……”


    “你說什麽?”沐風怔怔的望著侍衛兵,半晌才傾吐出這四個字。


    “我是說啊,太子妃已經死掉了。這可是謙王殿下特意囑咐我讓我一定要交代給您的事情,他還跟我說啊,您聽到了這個消息一定會很開心的,因為……您會很樂意去另一個地方和她相見的。”怕沐風不相信,侍衛還從衣兜裏掏出了一隻玉鐲,綠瑩瑩的玉鐲在昏暗的天氣裏泛著光澤,似是濃霧裏的一抹陽光。


    “差點忘啦,此刻的謙王已經不是謙王殿下啦,興許咱們得喚他一聲皇上了……”


    後麵侍衛兵還說了什麽,沐風已經聽不清了。眼下,沐風隻覺得眼前的世界已然變得一片漆黑。他手中的玉鐲在黑暗中閃閃爍爍,熠熠的光芒時而明亮時而黯淡,最終融在了黑暗裏。


    四周已是一片漆黑,沐風被巨大的黑暗包裹著,快要窒息。


    上一次覺得世界荒蕪還是很多年前,衛靈桃離開紫竹城前往祁連山的時候,那個時候,他一開始以為衛靈桃是真的死了,所以隻覺得天一下塌了,將他壓在了沉沉黑暗裏。而如今,他的天空再一次倒塌,這一次,迎接他的是更加悠長的黑暗。


    他在很小的時候便認識了衛靈桃,他恪守規矩,本本分分,用皇上的話說便是“可塑之才”,可偏偏遇見了衛靈桃,他所有的規矩都被打破。他喜歡和她一起蹦蹦跳跳胡作非為,他喜歡看著她明媚張揚的笑容,他更喜歡和她單獨待在一起。後來,他才明白,原來他那時的情感,叫“情竇初開”。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


    他早早的便對衛靈桃動了心,所以不愛胡鬧的他願意為了衛靈桃打破規矩,所以不知道如何送姑娘禮物的他會跑到阿娘的麵前紅著臉詢問,所以笨手笨腳的他才會花費了很長時間打磨了兩隻玉鐲,他以為,坊間的傳言會真,說書先生講的神話也是真,他以為他真的可以和衛靈桃永遠在一起,一直都不會分開。直至衛靈桃去了祁連山。


    衛靈桃沒有陪伴在他身邊的那些日子,他過的平淡無奇,縱使旁人將他這位太子殿下誇得跟朵花一樣,他也覺得生活沒有光彩。後來,他去衛靈桃喜歡去的如意茶館品茶看戲,在紫竹大街上四處轉悠隻為尋得衛靈桃曾經擁有過的小掛件,也經常去衛靈桃去過的承安寺,隻為她祈求平安符……


    衛靈桃不在的日子裏,沐風將她過往的生活過了一遍又一遍,他去她去過的地方,看她看過的風景,吃她吃過的東西,隻是因為想念。後來,他終於鼓起勇氣踏入了祁連山,卻在半道折返去了後山——哪怕隻遠遠的看一眼,哪怕什麽也看不見,他也心甘情願。


    再後來,他在火海中發現她,他抱著瘦小嬌弱的她,宛如抱著一顆稀世珍寶,他看著她,既開心,又心疼。盡管,醒來後,衛靈桃已經成了一個新的衛靈桃——她冷淡的對待他,刻意的與他保持距離,客氣的說謝謝。痛苦在他的心裏蔓延,可他卻始終做不到怨恨。直至後來,讓他有機會能夠與她攜手並肩。


    他一直都不願意承認自己是小人,就如同他不願意相信“若果衛靈桃沒有失憶,那麽她不會喜歡上他”,可他心中知曉,偷來的情感終會在有一天被本該屬於他的人拿走。


    所以他選擇與衛靈桃和離,給她一個機會,也給自己一個贖罪的機會。他知道沒有了他的庇佑,衛靈桃自己也能生活的很好,時翎也能將她照顧的很好。他還想著,若是他有機會從大漠迴到紫竹城,他一定會再碰到衛靈桃,那個時候的她或許會拉著時翎的手像個孩子一樣嘻嘻哈哈,又或許,她會牽著一位小孩子的手,小孩子奶聲奶氣的喚著她“娘親”。


    可是,卻再也沒與機會了。他沒有機會再迴到紫竹城,卻仍有機會見到衛靈桃——這是死亡給予的機會。


    大漠的風又來了,狂沙張揚的塗滿了眼前的天,碧綠的玉鐲在黑暗裏閃著溫和的光芒,沐風似乎瞧見了不遠處有個小人目光哀怨的望著他,道:“沐風哥哥,我竟然再也無法看到太陽了。”


    “對不起。”一瞬間,淚如決堤。


    沐風癱倒在地,一隻手緊緊的攥住玉鐲,另一隻手則攥成了拳頭,指甲嵌在了皮肉裏,鮮血汩汩的流了出來。


    “對不起,是我沒能保護好你。”


    “靈兒,你說過你會妥善處理好一切的,你說過會讓我放心的,可是你為什麽……”沐風的聲音沙啞低沉,似已入暮年的老人。


    星石瞧著沐風的模樣很是心疼,想要向前勸慰,卻被塵毅攔住。


    塵毅長歎一口氣,道:“算了吧,你就讓太子殿下痛痛快快的哭一會兒吧,畢竟,他已經將情緒積壓了很久,畢竟……留給我們的時間都不多了。”


    “可我就是不明白,明明太……衛姑娘欺騙了殿下,還為了一己私欲傷害了殿下,殿下怎麽還會對她念念不忘,依我看來,她就是惡有惡報,活該!如若不是她……太子殿下怎麽會落到如今的這般地步……”


    “你別說了。”塵毅擔心沐風會聽到星石說的話,忙捂住了星石的嘴,塵毅長歎了一口氣,道:“如今已經到了這般田地,過往的是是非非再糾結又有什麽用呢?太子殿下手中的手環是他送給衛姑娘的,我記得衛姑娘時刻帶在身上……雖然我不知道衛姑娘的死是真是假,但我知道,此刻的太子殿下已是一心求死了。”


    “皇後娘娘都沒想著要救她的孩子嗎?”


    “你剛剛沒聽到嗎?三殿下……已經是皇上了。”


    “沒錯,眼下已是昔日的三殿下當家作主了,這南越國的天地都是三殿下的,這南越國的人自然也是三殿下來處置。”侍衛兵居高臨下的望著麵色慘白毫無求生之意的沐風,麵上的笑容綻放的更加燦爛:“太子殿下表現的可真好,奴相信皇上要是知道了你的這副德行,一定會很開心的。眼下時間也不早了,奴也該送你上路了。”


    侍衛兵一邊說著一邊拔出了腰間的佩刀,隻見那鋒利的劍刃在風沙裏散發著寒光,宛若魔鬼的爪牙。


    爪牙一步步向著沐風逼近,然而後者卻絲毫沒有察覺,隻顧捧著玉鐲,低聲喃喃。


    就在星石和塵毅準備衝向前保護沐風的那一刻,忽然見得一支利箭“嗖”的躥了出來抵製住了侍衛兵手中的劍刃,這侍衛兵剛轉過頭想看是誰壞了好事,便見另一隻利箭勇猛的紮進了他的身體。


    星石和塵毅大喜,他們衝著利箭的方向望去,隻見一位紅衣飄搖紮著長馬尾的女子駕著小紅馬扛著弓箭朝著他們奔來,那名女子身手敏捷,神采飛揚,宛如一團火焰。


    待那名女子走近了,星石和塵毅才反應過來,駕著小紅馬趕來的人不正是他們的太子妃殿下嗎?


    星石和塵毅麵麵相覷,卻半天說不出一句話。後來,還是星石反應過來,連滾帶爬的到了沐風的身邊,他也不管沐風是想生還是想死不管他是哀怨還是難過,直勾勾的便抓住了他的衣襟示意他往衛靈桃前來的方向看,然而此刻沐風已經氣息奄奄,意識將無。


    正巧此刻,另外幾個侍衛兵反應過來了事態有變忙拔出了劍刃朝著衛靈桃奔去。


    衛靈桃也不害怕,她敏捷的跳下了小紅馬,掏出了自己的匕首,與那些侍衛兵直麵交鋒。隻見她利落的幾個轉身便躲過了侍衛兵們的直麵進擊,當然,她深知自己光靠躲是沒用的,而她的實力也實在是不允許她一個人對抗好幾個侍衛兵,於是她便佯裝自己被什麽東西絆住了腳,就要倒下去,在那些侍衛兵稍微放下防備準備去捉住快要倒地的她的時候,她趕忙立了起來,旋即鋒利的匕首便直勾勾的刺進了侍衛兵的身體。


    也就在此時,衛傾華帶著一撥將士趕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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