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曠的書房內,沐風靜靜的望著滿桌的公文,眸子裏填滿了煩躁與不安。沉默了良久,他輕輕的將麵前的公文推至一處,將桌子挪出一點空隙。


    沐風忽然鬆了口氣,就好像他沉甸甸的心裏也挪出了一絲空隙。


    沐風又坐了一會兒,而後緩緩起身,走到書架旁,拿了一幅卷軸,而後緩緩打開。


    卷軸裏藏著的是一名紅衣女子,一襲黑發飄飄揚揚,眉如遠黛,眸如星辰,膚如凝脂,唇如紅櫻。她的笑容張揚明媚,宛如院子裏盛開的玫瑰花。


    畫中的女子是衛靈桃,一開始隻有衛靈桃的輪廓和一襲飄搖的紅衣,也就在最近,沐風才將衛靈桃的眉眼給添畫了上去。


    他細細望著畫中笑容璀璨的女子,就好像她是真正的衛靈桃。


    “您這脾氣傲了不少,太子妃還是衛姑娘的時候,您是沒有這些脾氣的……”星石的話忽然鑽進沐風的耳朵裏,沐風不禁皺了皺眉,而後長歎一口氣將畫卷收起。


    他確實對衛靈桃的態度變了很多,這一點他心裏再清楚不過。


    衛靈桃還不是太子妃的時候,他作為他的沐風哥哥,會包容她的一切,無論她是對還是錯,可如今衛靈桃失去了記憶心甘情願的成了太子妃,他對她似乎更加苛責了些。


    其實他對她苛責,何嚐不是對待自己苛責?


    衛靈桃失去了記憶,所以在她的世界裏暫時沒有了時翎,沒有了和時翎在一起時的那些快樂或痛苦的迴憶,對於以前的衛靈桃來說,世界變幻莫測,陽光忽冷忽暖,烏雲會隨時衝過來,咬破瓦藍的天空,暴雨也會沒有征兆的落下……可對於現在的衛靈桃來說,世界是一如既往的清明,晴空會一直明朗,烏雲鬥不過潔白的雲朵,還有暴雨來臨之前都會有烏雲來預告……


    現在的衛靈桃活在一個過於美好的世界裏,在這個世界裏,她一直都不認識時翎,她不記得祁連寨的那場大火,不記得衛將軍府的風雨飄搖,她一直認為自己是好好的,周圍的人都是好好的,還有……她一直喜歡的人是她的沐風哥哥。


    有時候沐風也想沉浸在這樣的世界裏,忘卻真實的過去,可是時翎的存在卻一次又一次的提醒他,過去曾經發生了什麽、現在的衛靈桃和過去的衛靈桃是不一樣的……


    沐風知道時翎想要做什麽。時翎雖然沒能成功的喚醒衛靈桃的記憶,可是他喚醒了沐風心中的罪惡感。


    時翎的存在就像是一副已經畫好的畫卷中的一大灘墨跡,醒目,張揚,讓人無法忽略,讓人心中難受。


    沐風深知衛靈桃現在的世界是他還有衛將軍用謊言堆砌起來的。這樣的世界很美好,可是太虛幻太容易破碎了。


    沐風不知道衛靈桃會在這樣的世界裏生活多久,或許在某一日醒來,衛靈桃就會想起一切,而後,她的眸光會由溫暖變成陰冷犀利。


    從謊言中蘇醒,其痛苦較之一開始會更加深厚。而那時,衛靈桃該如何麵對過往,而他又該如何麵對衛靈桃?


    他知曉一切卻選擇隱瞞,他是這場新生迴憶裏最自私的罪人。所以他才不敢直視衛靈桃,因為隻要一見到她,他就看到了心裏藏著的另一個自己,邪惡、自私、冷漠且殘忍。他厭惡這樣的自己,可是另一方麵他卻有些享受做這樣的自己。


    真是矛盾!


    沐風自嘲的笑了笑。


    窗外,明亮刺眼的陽光已經變得溫柔,紅彤彤的像是衛靈桃臉頰的緋紅。


    有叩門的聲響,沐風輕“嗯”了一聲,門“吱呀”一聲打開,塵毅才踏進書房一步,便瞧見一抹紅色的身影風風火火的闖了進去。


    “太……”太子妃真是好身手!塵毅在心中默默念了句,而後選擇默默離開,順帶很貼心的幫自家太子和太子妃合好了門。


    太子妃來勢洶洶,其周身夾裹著一團怒氣,想來是有一場“惡戰”,既然是“惡戰”那便不能傷及無辜。


    塵毅見東宮的院子裏有不少的丫環小廝朝書房的方向張望,忙道:“你們看什麽看,還不趕緊將自己的活給做好。東宮今日興許是不會太平了……”


    ……


    書房之中,衛靈桃怒氣衝衝的將手中的時翎送的書信怒氣衝衝的拍在了沐風的眼前,後者隻看了一眼,而後移開了目光不再說話。


    “沐風!”衛靈桃蹙著眉頭望著沐風,她有憤怒,也有不解:“你到底在別扭什麽?”


    沐風深深地望了衛靈桃一眼,而後抓起一份公文,緩緩說道:“我今日還有很多公文要處理,所以……你先出去吧。”


    沐風的聲音有些嘶啞。


    衛靈桃則靜靜的望著沐風,良久,她的臉上浮現出了一抹嘲諷的笑容。


    “沐風哥哥,你當真有處理公文的心思?”


    沐風一怔,抬眸望向衛靈桃,後者的眸光澄澈幹淨,像是一麵照妖鏡,讓他無處遁形。


    她好像能夠看透他所有的心思。


    衛靈桃又道:“沐風哥哥,其實我知道的你並不是為我和時翎單獨相處而生氣,而是因為我單獨跑出去沒有跟你說。明明你才告訴我的,有什麽危險的事情是可以和你一起商量的,或者可以讓你陪我一起去的,但是我轉身就給忘了,所以你很生氣。但是如今你看似與我冷戰,卻時時刻刻想躲著我,並不是因為生氣那麽簡單吧?”


    沐風微微蹙眉,想要躲閃目光,卻聽衛靈桃又說道:“沐風哥哥,你不必心虛,也不必躲閃目光,你……看著我啊。”


    沐風怔怔的望著衛靈桃,望著此刻露出狡黠笑容的衛靈桃,一瞬間他竟有種衛靈桃已經恢複了記憶的錯覺。


    衛靈桃又道:“沐風哥哥,如你所猜如你所想,那晚八殿下確實想要告訴我很多以前的事情,甚至……他還告訴我說,以前我和他是互相喜歡的,還說,我捉魚給你吃,在你下朝的路上等你,為你做糕點,替你製作藍色的襟帶……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為我把你當成了他,可是沐風哥哥,你真的這麽想嗎?”


    沐風的眸子裏有憂傷,有痛苦,也有一種終於可以擺脫的歡欣。


    這一天,終於要來了。


    沐風靜靜的望著衛靈桃,唇角洋溢出了苦笑。


    “靈兒,我不怪你……我,甘願做替身……”


    “不好意思,我不喜歡替身。”衛靈桃聲音清冷,眸光卻無比熱誠:“沐風哥哥,我今日來找你就是想要告訴你,不管我失去的那段記憶裏究竟發生了什麽,我不會讓過去來影響我的現在,更不會因為我的失憶而讓我身邊的人遭受不公平。沐風哥哥,你不是替身,也沒有什麽替身。就算我以前真的喜歡那位八皇子,那也是過去的事情了,我希望你能明白,我現在喜歡的人是你。”


    “我知道你現在的想法,你總以為我是因為失去記憶了所以才願意做你的太子妃……”像是想到了什麽,衛靈桃的神色忽然一頓,她望了沐風一眼而後繼續說道:“所以,你總以為你是趁虛而入,你總以為你欺騙了我,在我的麵前,你總是能夠想到自己不為人知的一麵,你總以為自己是偷走了我記憶的賊,你看著我就好像看到了你自己,所以你躲著我。沐風哥哥,我說的對嗎?”


    衛靈桃笑盈盈的望著沐風,然其目光卻像一把鋒利的劍刃,一點一點的挑開了他用於隱藏的幕布。


    衛靈桃何其聰明!將他不動聲色的思想了然於心,在衛靈桃的麵前,沐風第一次覺得自己毫無隱私可言。而他也頓時慌張起來——那麽以前的衛靈桃,是不是也知曉他所做的一切的錯事?


    沐風靜靜的望著衛靈桃,一瞬間,他竟然想要開口問她:“你是恢複了記憶了嗎?”


    然而衛靈桃卻忽然調皮的笑道:“怎麽樣,沐風哥哥,我是不是猜對了?我看你的表情我就知道我是猜對了,我真是太聰明啦!”


    ……


    真是哭笑不得!


    沐風望著麵前笑容依舊純淨,眸光簡單純朗的衛靈桃,才知道剛剛他所想的都是錯覺。


    衛靈桃依舊沒有恢複記憶,她隻是一直這麽聰明而已。


    一瞬間,他不知道自己是該高興還是該失落。


    “你說的都有理,我……我確實做的有些過分了。”沐風笑容溫和。


    衛靈桃臉上的笑容更加燦爛:“所以啊沐風哥哥,以後你有什麽心事都得告訴我啊,反正我都能猜得到你還不如提前告訴我呢!這樣的話我們就可以少冷戰一些時日了,你不知道,這些天你不陪我玩不陪我吃飯我都餓瘦了!”


    衛靈桃一邊說著一邊捏了捏自己的臉:“‘為伊消得人憔悴’我算是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


    沐風忍不住笑出聲來。


    “好好好,都是我的錯,以後啊,有什麽事情我都告訴你,不再同你冷戰了,但是……你有什麽事情也必須得告訴我,還有,我囑咐你的事情不能扭頭就忘了。”


    衛靈桃連連點頭,而後伸出自己的小拇指,道:“我們拉鉤吧,誰騙人了誰反悔了就是小狗,掉光了毛特別髒特別醜的那種!”


    沐風的笑容更加燦爛,而後他也伸出小拇指,和衛靈桃的小拇指勾在了一起。


    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多希望他和衛靈桃能夠像今日這般溫和明朗開心的相守在一起百年,千年。


    沐風緊緊的將衛靈桃摟在懷裏,少女發間的清香鑽進他的鼻子裏,而後,他隻覺得整個人都是清香的了。


    沐風真誠的說道:“靈兒,對不起,我以後絕不會再犯傻了。還有……謝謝你。”


    “我也應該謝謝你。”衛靈桃道:“謝謝你和父親母親哥哥一起為我守護了這個美好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裏,我們都會好好的。雖然我不記得過去,但是我會憧憬未來。沐風哥哥,我們的未來也都會很好的。”


    如果陽光可以變成花朵的話,那麽沐風此刻就處在陽光盛開的山坡上。他感受到了大片的溫暖。


    而衛靈桃則是播種陽光之花的人。


    此刻的寧靜與自在是這麽些年來沐風很少體會過的,很長很長時間,他都覺得自己的身體裏藏著一根繃得緊緊的弦,而他則處在一個被旁人畫好的圈裏,他必須待在這個圈裏,一日又一日的重複著無聊與繁瑣。因為他知道,隻要他踏出那個圈子,他的弦就會崩掉,而他也會被毀掉。


    他既厭惡,卻又不得不選擇接受。


    而如今,衛靈桃卻闖入了他晦暗無光的圈子裏,而後帶著他逃離。而他也在此刻才明白,原來他的弦不會崩。離開了別人和他自己設定的圈子,他也可以生活的很好,他可以肆無忌憚的享受著溫暖與寧靜。


    生活如此,甚是美好。


    而後,衛靈桃才想起了擺在桌上的時翎的書信。


    衛靈桃指了指時翎的書信,笑眯眯的望著沐風說道:“那位八殿下已經救了我兩次,按理說我應該好好謝謝人家的,可是你也知道,我和那位八殿下之間好像一直都有一些誤會,而旁人也一直對我們有誤會,所以如果我單獨的去給人道謝的話,偷偷摸摸的很不磊落,光明正大的話又指不定被哪位愛看熱鬧的人給瞧了去,然後又傳出了讓人啼笑皆非卻也很不舒服的謠言。所以單獨道謝這個法子很不好。”


    衛靈桃望著沐風,依舊在笑。


    後者卻已經明白了衛靈桃說這話的意思了。


    “所以,夫人的意思是想讓我陪同?”


    “可以嗎?”衛靈桃眸光明亮。


    “那位八皇子邀請我去如意茶樓品茶聽戲,我總覺著那麽文縐縐且有些曖昧的地方不適合我和他單獨待著,但是我又答應了人家給他一個約定,所以我無法拒絕,思來想去,攜帶家友陪他一起看戲品茶倒是個很不錯的法子,而且,沐風哥哥你對茶對戲都很有了解。咱們夫妻二人一同去趕赴八殿下的邀約,我想,那位殿下肯定會非常開心並且覺得非常有麵子吧!”


    沐風望著此刻笑容狡黠卻一本正經的說著話的衛靈桃,終於忍不住又哈哈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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