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漆黑幽冷的大牢裏出來,時翎隻覺得渾身都在發冷。牢外的雨已經滴滴答答的停了,有水珠掛在屋簷上,被雨水衝刷過的陽光印襯著閃閃發亮。


    許是從黑暗中投入到光明裏有一瞬間的不適應,所以時翎在見到外麵的大太陽時忍不住眯起了眼。


    時翎漫無目的的走在皇宮裏,眼前的世界之於他來說,就像是一片廣袤無垠的沙漠。沙漠遼曠無際,一眼望不去盡頭,而無論他怎樣行走,他的雙腳都老老實實的踏在黃沙裏,黃沙熾熱滾燙,卻無法溫暖此刻他冰涼的內心。他的心也在這片沙漠裏飄浮、遊離,似乎永遠都無法找到歸屬。


    時翎忍不住歎了口氣。


    “怎麽,塞北的冤案就這樣了結了?”戲謔的聲音從時翎的上方飄起,時翎正欲抬頭循聲望去,一抹黑色的身影卻迅速的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黑色身影是個約摸四十歲左右的男子,男子身形消瘦,卻給人一種雷厲風行的感覺,他的長發飄逸,有一縷直勾勾垂下,擋住了他的一隻眼。男子麵色蒼白且滄桑,他的眼眸死寂沉沉的嵌在那張臉上,像是一汪不再流動的幹涸的池水,沒有生氣,也沒有哀樂。他的嘴唇白的沒有一絲血色,若不是他開口說話,倒讓人覺得他是從墓地裏爬出來的幹屍,但是他比幹屍要強壯矯健不少。他的動作迅猛如風,身手著實不凡,隻是……他的一隻袖管卻是空蕩蕩的,在微風的吹拂下無力的飄搖。


    時翎靜靜的打量了黑衣男子一眼,在觸及到男子冰冷的眼神之後,他忽然察覺眼前的這名男子就是那夜要殺衛靈桃的男子。


    時翎的眸光裏頓時聚滿了寒意,他的手也慢慢的靠近腰間的佩劍。然而在觸及到劍刃的前一秒,他腰間的佩劍便被眼前的黑衣男子迅速奪走。


    “你到底是誰,要做什麽?”時翎頗有些惱怒。


    男子死寂沉沉的眼眸裏卻忽然浮現了一抹歡快的光芒,他眯著眼睛細細打量著時翎,然後說道:


    “資質很好,隻可惜修煉的不夠。小子,要不你拜我為師我好好教你武術和劍術啊?”


    黑衣男子看著時翎皺起了眉頭,嘴唇翕動似乎要說些什麽便趕在後者開口之前連忙打斷了他的話:


    “你不用再問我是誰了,我……和你是來自同一個和地方的人。”


    “同一個地方?”時翎挑了挑眉,他不動聲色的瞥了一眼男子空蕩蕩的衣袖,又瞟了一眼他腰間的佩劍,隨後,一抹冷笑浮上了時翎的麵容:


    “獨臂,環懸劍。閣下莫不是獨門公子環青城?”


    黑衣男子笑了笑,不語。


    時翎接著說道:“我曾聽坊間傳言,說獨門公子早早的便死在了一位女子的劍下,沒想到……傳言竟然是假的,公子您如今還活的好好的不是?隻是這臉上的氣色有點差。看來今日你來到這深宮裏是打算偷點補品迴去好好補補身子了?”


    “江湖中人隻管寶刀老不老哪裏顧得上自己的氣色好不好,再者說……我這氣色不好隻管去紫竹城找宋伯伯幫忙調養就好,這深宮裏的東西髒,我怕傷了我的身子。”


    “宋伯伯?”時翎的臉上浮起一陣驚訝,“你是說老宋?”


    環青城點點頭。


    “你不必驚訝我為何與老宋認識,因為老宋和我和你都一樣,我們都是來自於同一個地方,我們都有相同的使命,我們也背負著相同的仇恨。”


    “當年我的確差點死在了你娘親的劍刃之下,幸得你外公時辰相救才得以苟活至今日。而作為迴報,我答應了你外公的請求,成為了時辰莊園背後的十二時盟成員之一,我,還有其它的兄弟們自從入了十二時盟,此生便隻有一個目標,那就是守護莊園、守護莊園裏的所有生命。可是,七年前,莊園被毀,老莊主和莊主也都葬生在了火海之中,時辰莊園上上下下幾百條性命就在一夜之間徹底灰飛煙滅。這實在是讓我們痛心不已,幸好少莊主您還活著,所以眼下,守護少莊主您便是我們新的使命。”


    怕時翎不相信,環青城還從腰間的口袋裏取出一塊令牌,令牌上端端正正的刻著時辰莊園的星標——那是時辰的筆跡。雖然時辰已經故去了多年,但時翎還是一眼就能認出他的筆跡。


    時翎忽然間沉悶不語。


    環青城卻有些沉不住氣了,他略微皺著眉頭質問時翎:“怎麽,你不相信?”


    時翎搖搖頭。


    他如何能不信?他的外公時辰是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人,無論是對於江湖還是對於兒女,隻可惜他到現在才明白過來。


    小的時候,時翎生活在莊園裏,時辰是他和藹可親的外公,雖然時辰經常很忙,有很多事情要處理,但是他總能抽出時間和時翎玩鬧,陪時翎練功。他體貼自己的女兒,所以莊園裏大大小小的事情他幾乎都親自管理,江湖上的那些紛擾他也盡可能的幫時茗分擔。時翎記起時辰常掛在嘴邊上的話——


    “翎兒,茗兒,我的年紀漸漸的大了,也漸漸的離你們越來越遠了。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我也希望你們能夠照顧好自己,保護好自己。現在的我還有能力保護你們,等到哪一天我真的走了,我希望你們的生活能夠絲毫不受影響,所以你們一定要盡快的強大起來。保護好自己,也能保護的了莊園。”


    時翎這個時候才明白原來他的外公早在很久之前就將一切都打理好了。他外公口中所說的保護並不是一時間或者是一瞬間,他外公的保護是生生世世的。所以,哪怕時辰莊園覆滅了,保護著莊園保護他的人依舊存在。


    時翎忍不住抽了抽鼻子,良久他才輕歎一句——


    “外公……外公真的是一個很偉大的人。”


    環青城點頭默許,同時他也注意到了時翎微微泛紅的眼眶。


    環青城的眸子裏忽然泛起了一絲柔情,但也隻一瞬,便又被冰涼填滿。


    “少主,你既然明白了老莊主的苦心,是否要開始你的複仇計劃了?那麽……衛英在不在你的計劃之內?”


    提及衛英的名字,時翎有一瞬間的愣神,恍惚間,他又迴到了那個冰冷潮濕的牢房內——


    陰暗的牢房內,一切都是靜謐無聲的,除了從房簷上滴滴答答落下的雨水。


    時翎提著劍緩緩靠近衛英,劍刃慢慢的滑到了衛英的脖子上,又慢慢的刺傷了他的表皮,有淺淡的鮮血冒了出來。衛英以為時翎要將他了結,他緩緩的閉上了雙眼,臉上的表情摻雜著解脫、痛苦、還有不舍。


    衛英在心中暗暗念著自家夫人還有一雙兒女的名字,他在心裏訴說著對她們的喜愛懷念還有抱歉。卻在這時,時翎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衛英察覺到了脖頸上的冰涼消失了,他“謔”的睜開了雙眼,麵色卻依舊沉靜。


    “我不會殺你的。”沉默了良久,時翎才開口說道,他的嗓音嘶啞,眸光渾濁,看得出來,他做了很強烈的心理鬥爭。


    時翎抽了抽鼻子,聲音哽咽:“你是阿桃最敬重的父親,我如果殺了你,她此生都會悲痛欲絕;我如果殺了你,此生她都不會再原諒我。衛將軍,你滅我塞北時辰莊園,這筆賬我會在心裏記住,但是我不會再找你報仇。我對不起我的娘親和外公,但是……阿桃是我此生唯一的希望,我不能再對不起她。”


    時翎的眸子裏流淌著的是源源不斷的傷感,他說話的口氣也充滿了懇求的意味。


    時翎緊緊攥住衛英的衣袖,懇求道:“衛將軍,此事你知,我知,但我懇求你,不要告訴阿桃,我不想看到她痛苦,也不想日後她見到我會有負擔。”


    衛英皺緊了眉頭,沉默不語。他靜靜的打量著眼前身材欣長的少年,少年眉眼英俊,卻再無兩年前的稚氣,看來這兩年,他確實成長了不少。隻可惜……衛英的眸子裏流淌出幾分不忍。


    沉默了很久,衛英才從不忍的情緒中抽離出來,他冷漠的甩開了時翎的手,而後神色嚴峻的說道:


    “你的建議我可以答應。但是,我的要求你也要答應。”


    “您說。”


    “我知道你是一個重情重義的好孩子,所以我知道在你的心裏你不會這麽快就將此事放下。然而,仇恨是這個時間最惡毒的果實,我知道你不會去品嚐,但我心裏終究會有顧慮。所以……為了靈兒,我希望你暫時不要履行婚約,我知道你已經在著手準備你們婚禮的一些事情了,但是眼下出了這樣的事情……”衛英忽然輕歎:“隻能說你們是有緣無分,造化弄人啊!”


    “衛將軍此話是什麽道理,難道你懷疑我會利用阿桃來對付你?”時翎的眸子裏已有熊熊烈火在燃燒。


    然而衛英卻並未迴答他的這一番話。


    衛英從阿春對麵的牢房——也就是衛靈桃曾經住過的牢房的那扇小窗口向外看去,他明白時辰已經不早了,所以他便向時翎告辭,匆匆離去了。隻是,衛英的心中仍有不安,在邁出步子的前一刻,他聲色冷冷的對時翎說道:


    “如果你真的能完全放下仇恨,我便答應你將靈兒許配給你,但是……如若你真的無法徹底放下,就請你不要再來招惹靈兒。”


    衛英說完這句話便頭也不迴的匆匆離開了,所以呆愣在一處的時翎並沒有注意到衛英眸子裏流露出來的心疼和不舍。


    ……


    有雨水歡樂的掙脫了屋簷調皮的躺在了時翎的眼角,暖黃的光芒慢慢親吻著這顆小水珠,頓時,時翎的眼角流光溢彩,像是五彩斑斕的眼淚。


    水珠的冰涼讓時翎從迴憶中抽身,時翎定了定神,他看了一眼麵前的環青城,而後緩緩說道:


    “衛英不在我的複仇計劃之內,他……並不是毀滅時辰莊園的罪魁禍首。”


    “你就如此肯定?”環青城戲謔的聲音。


    時翎點點頭:“相反的,衛英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從未跟任何人提起過這件事情,包括阿桃。七年前的那場大火,在莊園裏的所有人都無法逃脫枉死的厄運,但偏偏的,隻有我活了下來。那是因為,我娘親在用她的生命嗬護我,她在她生命的最後一刻,啟用了時辰心令,我想,那是心令能量最強大的一次。我被娘親牢牢地封印在了她的心令所設下的結界裏,直至大火熄滅。但是,火勢滅了以後,那群人害怕留下活口,便吩咐一部分人在已經成為了黑土的時辰莊園裏搜尋,他們數著那些焦糊糊的屍體,而我,躲在角落裏,不敢發出一絲聲響。當那群人的腳步聲逐漸向我逼近,一道身影卻忽然出現在我的眼前,我隻聽見嘩嘩的幾聲劍入身體的混沌之聲,便再也沒有聽到其他人的聲音。”


    “那個身影緩緩走到了我的跟前,我知道他已經發現了我,但他卻並沒有拆穿我。他隻吩咐他的一兩個手下處理剛剛那群人的屍體便匆匆離開了。我清晰的記得,那個人的腳踝上有一個暗紅色的花型印記。而我曾經在衛將軍的腳踝上也看到過一模一樣的。”


    “印記?”環青城挑了挑眉,有些不相信的看著時翎問道:“據我所知,衛家那個倔老頭可是非常不待見你,你又是如何看到他的腳踝的?”


    時翎卻低著頭,淺笑不語。


    他是如何看到衛英的腳踝的?時翎的迴憶忽然飄到了一年之前。


    一年前的某一天,時翎跑去衛家找衛靈桃,卻在院子裏看到了膩歪在一起的衛大將軍和衛夫人。


    衛將軍不知道是怎麽了,一個勁的說著腳癢,腿癢,然後衛夫人便讓他脫下鞋襪,拎起褲管。時翎就是在那時才看到衛將軍腳上的胎記的,又或者說,那是衛將軍為了衛夫人才故意在腳上燙下的印記。


    印記是朵茉莉花,那是衛夫人最喜歡的花。


    那日,衛夫人看到衛將軍腳踝上的那朵花時,還紅了臉,衛將軍見了衛夫人的那副模樣也忘了自己身上的毛病了,開始和衛夫人迴憶起他們相遇的點點滴滴。


    時翎那一日偷偷看了衛將軍和衛夫人好久好久,因為他仿佛看到了多年後他和衛靈桃在一起時的場景,那是多麽的溫暖、甜蜜和美好啊。


    那日眸子裏浮起一團團的暖光的時翎與此刻眸光冰涼陰沉的時翎重疊在了一起。


    時翎的唇角洋溢起了嘲諷的笑容——


    歲月長河,恩愛廝守;時光溫暖,忠誠守候。以前多麽簡單純粹的願望啊,可是為什麽如今卻變的遙不可及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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