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裏起了莫名的怒氣,咬著唇,拳頭緊緊攥著。他從左看起,將畫裏的人一個個都記了下來;雖然畫未完成,可是每個人的眼神都是一板一眼的,顯然在她的家庭裏,她在個性上比其他人外放許多。


    他的頭皮還在發麻著,但他提醒自己不能在這裏待太久,他的目的是尋找徐唯安時隔八年能出現的關鍵‘,於是,他轉移注意力看著房裏的陳設。


    這間房明顯就是暫時的畫室兼休息室,時間仿佛在這裏靜止,沒有現代的科技痕跡,古老的電話純擺設,沒有連接電線,木頭書櫃實打實地,裏頭放著許多原文老書,都與畫畫有關,他貪婪地一一掃過,舍不得漏掉任何一本,這些書都是徐唯安生活的一部分記綠。


    就因為他來迴看著,這才發現兩本大部頭書中夾著黑色的本子。本子非常薄,不仔細看,隻會以為是個黑暗小縫隙,但魏安卻異常地注意到了。


    這是男性慣用的本子。


    他眉心微攏,小心地取了出來。


    老別墅定時打掃,但仍有灰塵。近年的徐家人似乎隻是意思意思掃灰塵,對書籍並無任何保護動作,黑色本子已經是十分脆弱,隨時會破散而去。他毫無內疚地翻開第一頁。


    車禍,在大雨中。我的孫女。唯安。


    他僵住,動彈不得。


    命中注定。


    我們獻出唯安,保住徐家。


    魏安默不作聲地翻開下一頁。


    唯安的葬禮結束了,火化,不能留痕跡。她就跟睡著沒有兩樣,這是她的命。至此,徐家不再欠任何人,從此也不會再以性命償還過去的罪孽。


    再翻過一頁……


    三個孫兒裏,被挑中的是唯安。從小,她要什麽就給什麽,她是家裏唯一留學過的,學了不少不學無術的玩意迴來,自她出生,我就與她不親,不付出感情,最終就不會傷心。


    她是徐家的寵兒,她的代價就是成為犧牲品。


    至死,她都不知情。


    下一頁則短暫寫著:


    不願睹物思人,唯安相片皆已燒去,從此以後,無人再記唯安相貌,唯有她走前所緣的一副全家圖留下,雖是未完成品,但仍舍不得燒去,就讓它隨著時間流逝而淡去吧。


    魏安快速地翻過薄薄的本子。裏頭每一頁隻有幾句話,極短,例如「她死後三年,她哥哥發現了」,「我也快走了,唯安不會在九泉下等著吧」,「這是一場自欺欺人的騙局嗎」等等諸如此類。明明是斷斷續續,仿佛不同年份想到才留下的隻字片語,魏安卻有一種顫栗感,這個老人在寫時,每一句話都在勘酌。


    例如那句「火化,不能留痕跡」。不是不留,而是不能留。為什麽不能留……因為,沒有屍體?


    老人用「睡著」,是在佛牌裏……睡著了嗎?「她哥哥發現了」,發現唯安還沒死?


    他抬眼看向全家福的畫像,停在最老邁的那個老人臉上。那個老人十分嚴肅,兩眼無情又有神,西裝筆挺。真要仔細比對,唯安與老人確實有幾分相。


    如果真是老人的日記本,為什麽會放在徐唯安的畫室裏,又藏得不讓人注意?


    這個老人,想要說明什麽?要說明的對象又是誰?


    接下來的頁數全是空白,半個字也沒有,直到最後幾頁,又有記載。這本子,陪了我半世紀,原本要跟我一塊入土,終究還是留下來紀念唯安。中間無字,不值記載,如同人生許多事必須遺忘,才能重新開始。


    我曾聽先人提過,人的記憶是肉體的標誌、老天辨人不認名,隻認記憶。肉體死亡,記憶滅去,這個人在老天的眼裏也就不存在了;古有借屍還魂的說法,但多半很快死去,他們的記憶如同留在世間的一道痕跡抹不去便被辨識出。


    今夜不知為何,想將先人所做過奇妙之事寫下,等我走後,先人的本事與惡夢將到此為止。徐家以後,將徹底擺脫這些,做個正常的平頭百姓。


    魏安再往下看去,都是一些短小的奇事,雖然匪夷所思如鄉野奇譚,他卻不感興趣。唯安的爺爺在前麵精心雕琢每一句話,沒道理在後麵寫著八竿子打不著的記錄,忽地,魏安眼皮一跳,目不轉睛落在其中一則最短的奇事上。


    那是一件,徐家先人受重金所托刀下留人的記錄。


    被救的是名惡貫滿盈的死刑犯,在最後殘留一口氣時收入囊中,流浪在世界間,等待著與他有緣的人,有緣者必須是七歲稚兒,孩童七歲是靈魂最不穩定的時候,此時他們的靈魂最容易牽引出囊中人。


    囊中人隻有兩次機會,如果兩次皆所遇非人,從此留在囊中再無意識,形同斷命,也無法轉世投胎;但如能藉著有緣人之力留到他死亡年紀的那一年,順利成功接續生命後,將重獲第二次人生。


    徐家先人手握開啟的條件,卻不知最後能夠成功地將囊中人留在人世到底是什麽,隻知那是一樣無形的東西,因此大膽揣測無形的東西是緣分。


    當然,也有可能經曆幾年、幾十年甚至幾百年都不會遇見有緣人,就一直在人世間飄蕩而無人發現;但,隻要囊中人遇見「對的人」,囊中人的時間就開始動了。


    徐家人曾做過不少次,但從未聽聞有人續命成功,就算如此,仍有人在絕望中上門求助。


    魏安忽然明白老人燒去照片的原因了。第二次人生成功了,那麽以前的照片都不該存在,才能確保她不會被人認出。


    他又往下看去……


    此法為瞞天過海。


    那老人又在旁批注:有緣者必定共處一世,哪有相隔幾世的道理?這是編局嗎?誰能告訴我?


    雖然老人有滿心的不確定,但仍不死心地留下在魏安眼裏滿是暗示的文字。


    大雨朦朧不明,那時老天辨不出真,看不出假,真真假假,故瞞天過海,須在大雨下轉替,假成真。


    隨即又寫……


    行將就木,時常想起唯安,不知轉世了沒有?我將帶著迷惘而去,不知最終結局,但願她,能夠再世為人,重新生活。


    如果有人看見這本子的內容,不管你是誰,必定有緣,請保密,請燒了它。


    魏安再翻過一頁,已是最後一頁,角落簽著老人方方正正的名字,在名字旁寫著一小短字:


    小子(姑娘),敢跟我來一場豪賭嗎?


    魏安盯著最後一句話,良久。又重新再細讀一次瞞天過海的部分,當他讀到那句「囊中人在遇上對的人時,時間就會開始動了」,他臉色略略冷了下來。


    他遇見唯安時,她大概十四到十六歲間,他推測在之前……她還遇過另一個人,她與另一個人因故中斷,而他就是唯安最後一次機會,兩人一起成長,直到八年前兩人連係中斷,連帶著她的年齡也跟著停止?


    這或許可以解釋唯安跟八年前幾乎一模一樣,他才會在第一眼裏就認出來。


    隻是,為什麽不是斷命,而是還有出來的機會?是因為他姐擅自切斷彼此的關係但他仍不放棄嗎?


    資訊不足,魏安無法排列出原因。老人通篇也隻寫大概,細節幾乎沒有,恐怕老人跟他一樣都不清楚過程。


    不清楚也敢冒險去做,魏安不得不佩服老人的狠心與大膽。以前他心裏總是想,最好他姐沒有家人最好兩人都沒人疼,他倆就是一國的,但,現在他卻認為,還好唯安有家人,還好她有爺爺。


    他抬起頭,室內的冬日陽光映入眼底,他直覺一愣,短暫地流露出憎惡後,迅速垂下眼掩飾去。


    他將本子合上收進行李包內側,又蹲下來盯著老舊的地板。


    「應該是在這裏乾嘔……」還能嘔出什麽?昨天他沒什麽胃口,吐出來的都是膽汁,那時他萬念倶灰不抱希望了……


    他想了半天,分析不出膽汁跟佛牌之間的連係。他又抬起眼,盯著那幅全家福,他凝視著畫裏的徐唯安,烏黑的瞳眸柔軟起來,再一一掃過她的家人,最後對上老人嚴肅的眼神。


    良久,他慢吞吞地開口:


    「……無形的東西……思念的眼淚嗎?」


    香味彌漫一樓。


    周宗清深深地吸了口氣。好香,有人煮粥!吃了油膩的烤肉後,聞到這種清香簡直是勾起肚裏饞蟲;雖然事先說好,一早各做各的,食材都在冰箱裏,但他還是不顧女友,厚著臉皮跑下來。


    有一個女人背著他,坐在沙發上專心地看著電視。這麽早隻有新聞,她還能看得這麽認真……會說認真,是她的坐姿不像時下的年輕人歪歪斜斜,好像無骨似地,而是像……像徐思平那樣,看起來就是有禮儀訓練過的。


    天知道當年不敢追徐大小姐的原因,就是跟她吃頓飯,她平易近人,在大節上故意不拘,但仍會無意識流露出小節……吃個漢堡也會覺得她在吃西餐,男同學們如坐針氈,養不起啊。


    周宗清摸摸下巴,思考著。這樣說來,班上男同學裏,就魏安的氣質跟徐思平有點像。據說魏安的家庭背景也沒好到哪裏去,誰教的?周宗清對於這種小問題從不去深研,於是他就這樣走過去,拍她的肩。


    「早啊,徐思平。」


    她側過臉,睨著他,雖然勉強掩飾,但仍流露幾分不悅地說道:「魏安的同學?我不是徐思平,你認錯人了。」


    周宗清呆了片刻,扶了扶眼鏡,湊近她的臉。


    「你做什麽?」她往後靠去,下巴昂得高高地,美目半垂看人,幾乎被黑色的睫毛掩去眼色。昨天被臭小寶可怕的力道強製抱住,她心裏對男人還有陰影,保持距離,以測安全。


    「徐大小姐,你演戲啊……天啊!不對,你的臉有嬰兒肥,你不是徐思平,你誰啊?她」再一仔細觀察,有差到。這女人的臉比較圓,本來看


    起來會比徐思平和氣的,但眉目有點冷,怎麽看都覺得是一個不容易跟人混熟的女人。


    他目光下移,臉色變得古怪之至。


    「周宗清!」魏安從廚房探頭出來。「你別嚇到她。」


    「周宗清?我知道,小寶的大學好同學。你可以叫我唯安。」她去了幾分拒人於千裏外的氣勢,落落大方地伸出手。


    周宗清勉強笑了笑,抓抓頭,小心地跟她握著手。


    這個女人穿著厚毛衣跟牛仔褲,毛衣過大,褲管都卷了好幾圈,分明是男人的衣褲,他記得魏安都穿過啊啊啊啊。他迴頭看一眼還穿著昨天襯衫的魏安,這對奸夫淫婦是不是太公開了點?


    所以……昨天晚上那個床單女人是她,而不是徐思平?


    他抬眼,對上魏安的目光,心裏又跳了一下,這才發現自己一直沒有放手。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他連忙鬆開。這個女人的手好滑膩,沒有做過多少家事吧?魏安是從一個大小姐的火坑跳入另一個?周宗清又發現她的腳丫子套著室內拖鞋。


    ……全裸來這間別墅的?身上有哪件東西是她自己的?


    「昨晚沒看見多的車啊請問你怎麽來的?別告訴我你跋山涉水過來還有你的衣服……」


    魏安咳了一聲。「我女朋友說想我了,開車過來結果拋錨了衣服也弄得一身泥,沒多帶的,我就讓她穿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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