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情景一如八年前一樣,秦榛沒有迴答,直到林先生從轉角處走過來,看清了她的臉。


    他的神情中有很強烈的震動,有三分錯愕,三分驚訝,和四分的難以置信。


    眼前這張臉為何會如此之像,是......梅娘迴來了嗎?


    不,不是她,她不該是如此年輕,似像又非像,她的身上沒有那種清冷的感覺,而在這八分像之外還有另外兩分的影子,這是......秦榛嗎?


    三年多沒見,秦榛已經褪去稚氣,出落出少女的模樣了,以前從她孩童時期的朝夕相處,隻覺得她的眼睛有些神似,但是遠在偏僻深山裏的孤女怎會與梅娘有什麽聯係,即使秦榛長到十二歲時,當時她臉上的肉還沒消掉,雖然漸漸的開始長的有些像梅娘,他也從未有過懷疑,梅娘不辭而別的時候他們之間並沒有孩子,可當現在的秦榛突然出現在他麵前,這八分像的麵孔帶來的衝擊,足以動搖他的心神,他不得不懷疑難道當時梅娘是在懷有身孕的時候離開的嗎,那他到底都做了什麽,竟然在那時放她離開,心中的愧疚如洪水一般決堤而出,臉上濕漉漉的,竟有一行清淚流了下來。


    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傷心處。


    秦榛見這景象,多餘的話不用多問,答案已經不言而喻了,她本以為她會哭,但沒曾想她卻笑了,隻是這笑的比哭的還難看。


    林先生抬袖拭了淚,整理好情緒,低緩的喊了一聲,“秦-榛-?”


    秦榛笑著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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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學堂的屋內,林先生和秦榛分別對坐,他對於這種突然襲來的震驚還有些不適應,望著這張臉一時不知該從何說起。


    想要開口卻又把話咽了迴去。


    秦榛看他的樣子主動開口道:“先生是否覺得我像一個人?”


    他默默點頭。


    “是否就是那位先生一直尋找的人?”


    他接著點頭。


    “這麽多年可有找到?”


    他失落的搖頭。


    “還記得當年先生臨走前我說過的話嗎,我相信你們定會重逢,如今我也依然是這麽想的”


    “你可有她的消息”林先生的眼裏閃過一道期冀的光。


    “既不算有也不能算沒有”秦榛道。


    他眼裏的光淡了,可看著秦榛的臉又好似有了寄托。


    “那先生知道認出我是誰了嗎?”


    “你......”


    “我是十八年前國朝第一位三元及第的天才林洵和賣酒女梅娘的女兒”她有意無意的揚高了音調,語中透著驕傲。


    他有些哽咽道:“林洵這個名字已經好久沒有人被人叫過了,真陌生啊”


    他抬起頭迴憶著往事,“當年我辭官去尋梅娘時便改了這個聚集著太多光芒的名字,這個名字帶來的重量迫使我當年不得不依從父母之命休了梅娘,憶之,憶之,心中所思所想皆是她,這麽多年來從未有一刻停止對她的思念,竟未曾想我與梅娘還留有一個女兒,想必她當年消失的時候便身懷有孕了,我竟在那時給了她一封和離書”


    “是啊,爹爹怎麽如此薄情,竟敢與娘和離,我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後來找爹可是要替娘好好問問”秦榛不止為自己問也有另一層心思,這話當年娘想必不知,今日由我問出,無論由何途徑輾轉,想必該聽到的人都會聽到的吧。


    “洪武二十八年我與同鄉結伴進京參加會試,在京城南郊的梅家酒肆結識了你娘,相處一段時日後便與她成婚了,當時我隻是個江州府的解元,並未嶄露頭角,可未曾想到之後的會試和殿試分別取得了會元和狀元的頭名,如此三元及第的名頭,竟成推波助瀾之勢,把我頂到了國朝科舉第一人的位置,連你祖母都生了不該有的心思。


    先皇授予我翰林院修撰的職位,翰林多是大臣進階內閣的必經之路這是朝中約定俗成的事,那是可以摸到權利中樞的地位,朝中多家大臣都對我這個新起之秀拋來了橄欖枝,有甚者還想把女兒嫁給我這個有婦之夫,你奶奶開始覺得梅娘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市井之女,且無父無母,無權無勢,又不能給我帶來仕途上的助力,還會占著未來閣臣的正妻之位,所以多對她不甚待見,百般刁難。


    且與你娘成婚一年後,又未見她有孕,你奶奶便以不孝為由硬逼著我休了梅娘,父母之命,不孝之由,不得不從......”


    秦榛打斷了他道:“所以爹便真的放棄了娘?”


    “當然沒有,我......怎麽舍得”他歎了口氣道:“準確的說是你娘不忍我夾在她與我娘之間日日煎熬,她模仿我的字跡寫下了一封和離書偷偷蓋了我的印章後,便不辭而別了,這和離書我日日帶著,便能日日提醒我,我曾經向一個女子許過要一世執她之手看盡這人世繁華,嚐盡這世間百味,渡盡這塵世千姿百態,可我,卻食言了,沒能及時給她最堅定的依靠,才會使她不信任我們能夠度過這些挫折,不相信我們能一起走下去,所以才會選擇讓我放手”


    “娘寫的那封和離書能讓我看看嗎?”


    林洵從懷中掏出了一封已經有些泛黃很是褶皺的紙。


    “蓋說......”他輕輕的道,這紙上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已經深深的烙刻在了他的心上。


    ‘蓋說夫婦之緣,恩深義重,論談共被之因,結誓幽遠。凡為夫婦之因,前世三生結緣,始配今生夫婦。若結緣不合,盡是冤家,故來相對......夫妻以義相合,義絕相離,今妻娘子既無子嗣又與婆家不睦,夫妻生嫌,既以二心不同,難歸一意,不若相離,另擇高官之主。解怨釋結,更莫相憎。一別兩寬,各生歡喜......望別後,各自珍重,平安喜樂’


    這封信雖是寫的恩斷義絕,但是字裏行間都透著未盡的情誼,雖是借著丈夫的口吻寫給妻子的,但是信中最後的幾句話才是娘真正想說的,是希望她離開後對方能珍重自己。


    爹爹陷在情中可能看不穿,或者說爹爹不曾知道娘的另一層身份所以才看不穿。


    但是她所了解到的娘是武功高強,清冷淡漠,十步殺一人的刺客首領,這類人不會是那種僅僅因婆婆的逼迫便輕易退縮,連爭都不爭便輕易放棄所愛之人。


    唯一的解釋不是娘不相信不能和爹一起走下去,而是她遇到了什麽事導致她不得不放手。


    娘......是主動離去的。


    秦榛凝眉沉思,她的這些想法暫時還是不讓爹知道了,未經證實的事說出來反而令他擔憂。


    緩了一會兒,她道:“可是爹爹還是娶了工部尚書的女兒曹氏,即使是娘主動離去的,為何在她離開後不久便又娶妻子,娘知道了該多傷心”


    “當年你娘離開後,你奶奶以死相逼,以孝道束縛我,令我不得不從,但他能逼我娶曹氏,卻不能逼我行夫妻之事,我與曹氏成婚兩年,始終未曾碰過她,曹氏心中怨懟我,私下裏與別人有染,我也未曾理會,本身就是我對她不住,後來你奶奶染了風寒去了,她便寫了一封出夫書與我,我也樂見其成,沒了牽掛以後,我便辭官到各地去尋找你娘,當年也是朋友打聽到有類似梅娘模樣的女子出現在李家莊附近,我才會尋到李家莊跑去教書”


    難怪當年爹爹會來到李家莊,原來緣分並不是理所當然的,一切的一切都是有跡可循的。


    當年自己從薑府的船上墜河,隻記得自己從水中浮起後,拚命的抱著一塊木頭,順著河流漂著,後來體力不支大概是漂到李家莊附近的靈溪被路過的秦晏給撿了,後來定居到靈山,自己失蹤後,娘想必也在墜河處的附近找過,許是找到過李家莊的附近,可自己當時卻是隨著師父住在山中,誰能想到一個五歲的孩童可能在深山中存活,娘便沒有進入山中尋找,便是這麽錯過了與娘提早相見的時日,卻陰差陽錯的引來尋找娘的爹爹,而使她在很早的時候便遇到了爹爹,這麽想想其實在成長的過程中她從不曾缺過親人陪在身邊,心裏便有一絲暖意湧出。


    她從不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阿榛呢,為何會在靈山出現,又是怎麽知道自己的身世?”林洵問道。


    “這可是個很長的故事......”


    秦榛組織好語言,把這些年她身上發生的事大致的講了下,像娘的身份這種地方便先隱去了,以讓他稍微好接受的說法告知他,娘離開後因為一些原因成了薑育衡的小妾,畢竟他與薑育衡兩個入京會試前同時追求過娘,妻子離開後卻成了情敵的小妾,這事怎麽說都不好接受。


    好在薑育衡雖說做官油的很,但是對心愛的女子癡情的很,娘帶著她在薑府白吃白住,還得一清幽的隱世之所,他除了在名分上占了一個便宜,其他方麵絲毫未曾越界,甚至還希望能借著認迴秦榛能使娘有一天能再次迴到薑府。


    父女倆從下午一直聊到晚上,聊著這些年各自的事情,和以前的事。


    “沒想到,闊別這麽多年,女兒都己經長大了,這便要嫁人了,還沒在爹爹身邊多待幾日,那個臭小子是個怎麽樣的人,他若待你不好,即便是再有權勢,爹爹也不會輕易把女兒嫁給他的”


    秦榛想起他的時候不知不覺的浮出笑意,“他嘛,初見時覺得他氣質出塵,白衣翩翩的不染一絲塵埃,頭腦好、武功好、麵容好,但是接觸的越多越發現那其實是一種錯覺,可惡就可惡在這種錯覺不知迷惑了多少無知少女,等到發現的時候自己卻已經喜歡了上他,即使他嘴壞的時常讓我生氣,還經常做一些欠錘的事,但是他對我卻又十分的好......”


    看來自己的女兒確實很喜歡那小子,喜歡到提起他時眉眼裏都是笑意,雖然很舍不得,很想多留她一會兒,但是該走的人生路還是要走,隻希望那個人是個有擔當的人,不要像自己一樣,這樣他的女兒才會一世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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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來想呆個兩三日便啟程迴京的,但是一認迴了爹爹卻不想馬上走,一連呆了五日,正巧富餘還需在城中進貨,一時半會兒也不會迴京,秦榛便也多留幾日。


    這幾日,林洵帶著秦榛在青州城中各處逛著,帶著她吃好吃的,買她想要的,失去的時光好像在這幾日裏通通找補了迴來。


    青州城裏的首飾店內的各色金釵銀鈿、翡翠玉鐲,隻要秦榛在這些首飾麵前停留的時間稍長些,林洵便會毫不猶豫的將他們買下,秦榛真不知道爹一個教書先生哪裏來的這麽多錢,這麽個花法,不消幾日就能把林洵幾年的積攢給花光,導致後來她看各項東西都隻是在掃視,生怕看的時間過長,讓爹爹費心思買些無用的東西。


    一條街走下來拎著大包小包的東西,不光首飾衣物,連各種小東西都不放過,小鏡子,小荷包,小泥人,糖葫蘆,蜜餞瓜子,一路走一路買,一路買一路吃。


    這條街的街尾有一家很上檔次的酒樓,秦榛雖然吃零食已經吃的八分飽了,但還是被林洵拉了進去。


    “夠了夠了”秦榛及時攔住林洵往她碗裏夾肉的筷子,“爹,我再這麽吃下去,迴去臉可是要胖上兩圈,您這是變相的不想讓我嫁出去呀”


    “他若是因為你變胖了便不娶你了,那隻能說明他更喜歡的是你的皮囊,不值得你嫁”


    “也不是這麽說,女兒初時也是因為他好看的皮囊而喜歡上他的,他若是個胖子,女兒也定是要督促他減重的”秦榛嗬嗬笑道。


    林洵被嗆了口水,找補道:“他若是個胖子,那便是他克製力差,一個不能控製住自己的欲望的人,這樣的人怎麽值得托付”


    秦榛笑道:“反正在您眼裏怎麽說都是我對”


    她吃下林洵夾過來的肉又道:“迴京的事爹爹考慮的怎麽樣”


    “你的婚事我自然會參加,隻是不能以你父親的名義參加,否則又會掀起軒然大波,但是迴京城做官便不再考慮了,我若是追求那些權力浮名,當年便也不會辭官教書了”


    “可是爹爹的才能遠不止當一個教書先生,難道不應該用自己的所學來造福百姓嗎?”


    “剛入仕途的時候我當然想把我寒窗苦讀多年的聖賢書運用到政事上為百姓謀福,可是這份願望卻沒有遇見值得我報效的明主,盛帝雖然窮兵黷武但是是個光明磊落的君主,可自從成帝登基後,我漸漸發現朝廷中的大臣們開始結黨營私,黨同伐異,官員們不以事情正確與否而論,而論別人是否是我的同鄉,是否支持我的意見,凡是有相左的意見便是其他黨派在攻擊己黨。


    各色奸貪之流狼狽為奸,沆瀣一氣。皇上看似仁善,實則虛偽,放縱任用佞臣把朝廷搞的烏煙瘴氣,在這樣的政治氛圍中又怎會實現我的抱負,所以便退到林下,到各地教書,惟寄希望於下一代的人才,我所在的朝廷不能實現政治清明,便把這個希望寄托於他們的身上”林洵答道。


    “可是爹爹,這難道不是一種逃避嗎?”秦榛反問。


    林洵愣住,好像被人戳中了痛處,這個一直埋藏在心底的緣由,便這麽直白的被人戳破,他知道,這何嚐不是一種逃避,自己入仕時解決不了的問題,難道輪到了自己的學生便可以解決了嗎?


    “危而不持,顛而不扶,則將焉用彼相矣。爹爹是國朝三元及第的第一人,既占據這個地位,就應該負起該負的責任”秦榛直言道。


    林洵無奈的笑道:“如今我的學生竟然也能用我傳授過的知識來勸說我了”


    秦榛道:“學以致用罷了”


    兩人沉默不言。


    此時魚上來了,她低頭不言用筷子在整條魚上挑著魚刺,隔壁桌談論的事漸漸吸引了她的注意。


    一商人模樣的男子道:“我前幾日剛到京城進貨迴來,你們聽說了嗎,太子殿下要娶親了”


    秦榛豎起一隻耳朵聽著,他們說的是太子的婚事,可是她已經留好了退婚的法子給芷蘭,這與太子成婚的人又是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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