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因為這個男人,家裏賣光了所有值錢的東西,包括包在箱子櫃子角上的銀片子、母親頭上的頭簪子、舊式帽子上的玉片子……而這些實實在在的東西又都統統滴化成了一罐罐湯藥水,灌進了這個男人的身體裏,最終連泡都沒有冒一個便蒸發掉了……可是他畢竟是父親,是孩子們都叫著“爸爸”二字的,這世上最親密關係的男人,畢竟血濃於水啊!


    如今父親死了,以後的以後便再也見不到他躺在床上對著孩子們微笑了……隻有那對“魚戲蓮葉間”的繡花枕套,還一如既往地壓在了櫃子底。


    蓮香說:“留著給咱們兩個女兒做嫁妝吧,這已經是家裏唯一的可拿出手的東西了。”


    可是,這個叫有財的男人還是去了,她的天,她的丈夫去了。在孩子們的眼裏,這個叫父親的一家之主還是消失了。就像生產隊裏的人說的一樣:“家裏的男人死了,這個家的頂梁柱也就倒了,女人沒有了約束,也就該走了!”


    是啊,這畢竟是一個家裏最有權威最有凝聚力的人啊!


    孩子們都哭得很傷心,他們又恐懼又擔心——擔心媽媽以後會不會嫁人,擔心媽媽會不會拋下他們不管,擔心未來的後爹會不會暴打他們……


    隻有蓮香沒有哭,她默默地燒了一盆清水端來,為丈夫擦洗著身子,從頭到腳,一絲絲一寸寸的肌膚,她都仔仔細細地擦洗著……


    她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說:“走了好,走了好啊!你這一輩子活著也是受苦受罪,還不如走了,走了也就解脫了!娃娃們有你無你也就這樣了,從此以後,我就和娃娃們相依為命了……”


    安葬了父親,家裏再也沒了額外的錢給大女二女交學費了。蓮香沒有“說不讀書了”,也沒有說“繼續讀書”這樣的話,她已經無能為力了。


    “女娃子家就是菜籽命,撒到哪就在哪生根發芽,一切都全靠你們自己了……看各人的命吧……”


    她對大女和二女這樣說。


    為了讀書,為了找學費,大女開始了一係列自力更生、艱苦奮鬥的撈錢行動。


    她們家的門前有好幾顆柚子樹,邱家灣的柚子遠近聞名,皮薄肉厚,水分足,成熟的柚子糖分比其他地方的柚子都高。這還是邱家老祖宗留下來的,因為村民的一致保薦,前幾年才沒被砍掉。她們家的屋後是一排梨子樹,雖然沒人管,但每年的夏秋都會掛滿一個個褐色皮子的果實。


    一到夏秋季節,大女就爬上梨樹去摘梨子;一到冬天,大女又爬到柚子樹上去摘柚子……然後三個五個地揣在懷裏,藏在書包裏,然後進城去偷偷賣給城裏人。


    那時候私自出售商品是違法的事,所以買家和賣家都是偷偷摸摸在進行著這項交易。那時候城市裏的物質也相當的匱乏,特別是吃的東西。


    這些東西隻要偷偷一亮相,就沒有找不到買家的。你需要藏著食物,往那一站,買主便像是貓兒聞到了魚腥味一樣,自動就找上來了。雙方就像搞地下工作接頭一樣,對暗號——


    “幾點了(幾個)?”


    “大的針兩點(大的指柚子),小的針四點(小的指梨子)。”


    一般報了價,他們也不還價,錢塞給你,你把東西塞給他,?便成交了。大家心裏都有數,差不多就行。拿了貨的人也是快速地將東西藏進口袋或是懷裏,然後飛快地離去。


    有時候賣的是幾個煎好的饃饃,那都是學校發給學生的一點麵粉,大女舍不得吃,攢下來的。有時候是坡上剛成熟的豌豆胡豆……反正什麽能吃就賣什麽。


    一來二去,買家和賣家就混了個眼熟,凡是大女出現在街頭,馬上便有熟麵孔上來問:“幾點了?”


    不出這些吃的的季節,大女就上山挖山藥、撿蟬蛻殼子、掏蠶妞妞,上山逮蛇,下水摸魚,上樹取野蜂蜜……


    有一次在山上捅野蜂窩,惹惱了一群馬蜂,雖然她每次去捅野蜂窩都做過充分準備的——戴了草帽、穿了厚衣服、用爛布紮了手腳、用頭巾蒙了嘴臉……可是即便如此,她還是被黑壓壓的馬蜂蟄了個透心涼,直到她什麽都不顧了,拚命跑下了山,一頭栽進蓮花塘裏為止……


    鄉親們看著她被成堆的馬蜂追,便點燃了稻草,把馬蜂給驅散了,這才把她從水裏拎出來。還好,她的水性好,能埋在水裏“咕嚕”好一陣子泡。


    這馬蜂實在是太厲害了,大女的臉上和手腳被蟄了好幾十個包,渾身腫得就像發泡了的大饅頭一樣。蓮香跑到一家做月母子的產婦家裏,要了一杯人奶來給她塗在身上。鄰居又幫忙找來一些草藥搗爛了給她敷上……


    她倒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三天三夜,連水都喂不進去了。人家都說她可能兇多吉少,可能活不出來了……可是她躺了一周後,居然又頑強地活過來了。於是人家又都說:“這女娃子命大哇,將來一定有福氣!”


    是啊,大難不死必有後福,自古以來人們都這麽說的。


    大難不死的大女最終贏得了她的“福氣”到來。


    苦難的初中三年終於熬過去了,因為大女有一副好嗓子,考上了城裏的c劇學校。


    這下好了,邱家的大女終於脫掉農皮了,終於可以端上國家皇糧了。考上了c劇學校學校,就意味著再也不愁到哪裏去撈錢交學費了,而且還免吃免住,畢業後就是端著鐵飯碗的人民教師了。多麽的榮耀,多麽的令人歡欣鼓舞啊!


    在c劇學校裏,邱老師跟著著名的楊老師學了《打神》、《殺狗》、《鐵籠山》、《斷橋會》、《射箭馬踏》、《別宮出征》、《老背少》等等經典的劇目。


    後來她畢業後分迴了縣城裏的c劇團做老師,教出了不少的學生,再後來並任命為縣城c劇團的團長。


    “不過,我們家的二妹就沒有這麽幸運了——”老人感慨地說。


    蓮香的二女——邱二妹就沒有這麽幸運了。


    二女從小身體就弱,做事又綿,而且還多愁善感。在那個年代,多愁善感是注定要被生活所唾棄的。


    父親死那年,家裏就再也不能供她讀書了,好歹還有堅強的大姐帶著她幹點偷偷摸摸的勾當,掙點學費。現在大姐靠著自己的一粒和堅韌不拔的精神完成了這個階段的學業,成功“上位”了,也就再也不能幫扶她了。


    而她呢,一下子就像斷了翅膀的鳥一樣,除了哀鳴自己命不好之外,就沒有再把大姐的自強不息的精神繼續發揚下去,所以,讀到初一就輟學了。


    雖然她隻讀到初一年級,但她的語文特別好,特別喜歡詩詞歌賦、咬文嚼字那些不適用又不能填肚子的東西。


    蓮香說:“你也該向你的大姐學習啊,我們這個家庭就隻有這樣了,你想指望我這個母親那是怎麽也指望不上的了……女娃子家就是菜籽命,撒到哪就在哪生根發芽,一切都得靠你自己啊!”


    二女的脾氣真是越來越強了,蓮香說東,她偏說西;蓮香說要這樣幹,她偏要那樣幹。


    蓮香急了,便伸手打她,她便挺著腰杆迎上來,隨便你打,一副寧死不屈的樣子……氣得蓮香隻有搖頭哭歎——


    “你這幅樣子,不懂得變通,遲早是要吃大虧的!”


    “吃大虧就吃大虧,又不是沒吃過虧!”


    她還嘴硬,氣得蓮香無話可說。


    大女在c劇學校苦讀的時候,邱家二女在家期期艾艾地抱怨;大女很快就讀完了,當迴縣城當劇團老師了,二女又著急著要嫁人了。


    蓮香央人在本地給她說了一戶人家,知根知底的,小夥子也踏實,她堅決不幹,而是聽了隊上張二梅的神吹,願意嫁去漲二梅那遙遠的娘家——s北,那娃是張二梅的娘家侄子。


    張二梅的娘家侄子,長得還是不錯的,高高大大的,就是皮膚白了點。去年他上他姑姑這來耍,蓮香看過他,那雙眼睛賊亮賊亮的,像是泛著一汪清水。


    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長了一副女人的麵相,怎麽看都覺得不太踏實。


    當時,張二梅就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對蓮香說:“配給你們家女妹怎麽樣?還般配吧?”


    蓮香當時隻是笑笑,不置可否。二女雖然脾氣強一點,但人長得好看,說真心話,比大女長得好看多了。


    也不知道大女是怎麽長的,也許是長女的緣故,從下就要跟著蓮香挑起養家的重擔,吃的哭、擔的責比弟弟妹妹們都多得多,這些虧便都明顯地體現在了身體變化上——手大、腳大、骨骼大,就連頭都比弟弟妹妹大。好在五官還長得端正,人也能幹、自強,估摸著在社會上去拚得過十個、八個人的,總之是吃不了虧的。


    二女就不一樣了,小時候營養不良造就了她的苗條體格,又繼承了她父親的身高和蓮香秀麗的臉蛋,最要命的是她還有一副林黛玉一樣的性格。


    這樣的“風姿卓約”,生在古代是佳人,生在現代就是病態。若是生在城市裏還好點,至少不用剛農活啊,可惜又生在農村。這個命啊,可真難說了。作為母親,有誰還能比自己更了解自己的女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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