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香煩躁地在房間裏走來走去,有財被他爹叫去商量點事,還沒迴來。


    這幾天,蓮香都感覺不踏實,總是做惡夢……心裏總是七上八下地忐忑不安,吃過晚飯後,這樣的不安就更濃了。


    “嘎吱——”有人進來了,是有財。


    有財推門進來了,她趕緊上前扯住他的雙臂,著急地問到:“你爸叫你去有什麽事?是不是又是抓壯丁的事?這次是不是擺不脫了?”她急切地望著丈夫的臉,期望能從他的臉上發現一些事情的端倪。


    “沒事,爹讓我去就是和我敘敘舊,聽他擺了一些家族的往事,還教導我要有擔當,要承擔起家族的命運什麽的,反正就是一大通做人的道理……沒事的,我就是來給你說一聲,今天晚上族裏麵有重要的事要辦,邱家的男人都要去祠堂聚會,爹讓我也去……我這就去了哈!”


    他抱了抱蓮香,在她的臉頰上親了一下,然後對她溫柔地笑了笑,輕聲說道:“沒事的,不用擔心,我一會就迴來!”


    有財跨出了睡房,隻見漆黑的夜空劃過一道閃電……才剛吃過晚飯不久啊,可見暴風雨就要來了。


    他迴過頭來,衝屋內的蓮香說到:“要下暴雨了,你不要站在窗邊哈,小心打雷呢!”然後笑著去了。


    有財進了祠堂,見邱家的大小長輩都在裏麵了。他依著順序向長輩們行了禮,然後站到了一邊。祠堂裏的氣氛怪異極了,大家瞅著他的眼光也與平日大不同,好像他是個新來的,是個客人一樣,這讓他感覺很納悶。


    族長首先向祖先的牌坊敬上了香,接著邱家的長輩們依著次序都一一上了香。


    “關祠堂門!”


    族長下令,便有人馬上去緊閉了祠堂門。


    有財爹向著祖先牌位“噗通”一聲跪倒了,他痛哭流涕地對著祖宗牌位說到:“恭請祖先原諒我這個不肖子孫吧,為保得邱家嫡出根紅苗正的根,不孝子隻能做下如此下策不堪的決定了!”


    ……


    族長一揮手,幾個壯年一些的邱家男丁便向著有財撲了過來,將尚在懵懂中的他按到了,用繩子綁了個結結實實。


    有財四肢毫不能動彈地躺在冰冷的石板地下,他絕望地望著有財爹,驚愕得連“為什麽”三個字都問不出來。有財爹轉過頭來,對著兒子已是老淚縱橫。


    他說:“兒啊,對不住了,為了我們邱家的血脈不被斷了,我們不得不這麽做了,你要怨就怨恨爹吧!不要恨在場的所有長輩,不要恨邱家的列祖列宗,為了我們邱家,你就擔待著吧,你忍著吧……”


    說完,他將頭轉向了祖宗牌坊,深深地伏倒在地麵上。


    幾個人抬著一條長長的厚厚的青石板,無情地壓在了有財身上……隨著一聲慘叫,殷紅的鮮血從他的嘴角滲了出來……


    這還不夠,族長還閑傷得不夠顯眼,令人提起一根板凳,朝著有財的右腿狠狠地砸去……


    一道閃電劃過,照見了祠堂裏一張張冷酷猙獰的臉,一聲炸雷接踵而來……


    整個“行刑”的過程,家裏的女眷都是沒有資格參加的,家裏的男性長輩清一色都是懷著為祖宗辦事的崇高使命去完成這一項壯舉的。


    蓮香躲在她和有財的睡房裏,她仿佛聽到了從祠堂方向傳來了淒慘的叫聲……這是有財的聲音,那麽無助,那麽悲涼!


    她拿被子將自己的頭死死地捂住,她越是將耳朵捂緊,那叫聲越是淒厲……她於是翻身下床,奮不顧身地衝向了閃電雷雨交加的夜,朝著祠堂的方向拚命地跑去。


    她仿佛感覺到如潮水般的鮮血從自己的體內湧出……她倒在了祠堂邊的屋簷下。


    蓮香流產了,這個胎兒已經有三個月了。可憐的孩子在母親的劇烈驚恐和擔驚受怕中,如還未盛開的花朵般夭折在暴風驟雨的夜裏。


    第二天,從村頭到村尾,再到鎮子裏,到處都傳遍了——


    “邱家二少爺有財從崖上摔了下來,已經半死了!”


    “邱家的有財從從崖上摔了下來,已經半死了!”


    ……


    一時間傳得沸沸揚揚……可是卻從來沒人質疑過,在那個雷雨交加的夜裏,邱家二少爺為什麽要去崖上?他去崖上幹什麽?難道是祭拜雷神?


    為了躲避“抓壯丁”,為了保全邱家最強的根,有財在邱家長輩的策劃下,成功地把自己“摔”成了重傷,從邱家最強的根,變成了邱家最弱的殘花敗柳。從此以後,有財成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藥罐不離身的“藥罐子”加簸著一條腿的瘸子。


    這事剛過一年,有財剛好可以下地走路了,解放了,土改了。有財家作為地主,所有田產都被充公了,有財家的房子也被分割開了,分給了好幾家人居住。有財爹成了“萬惡不赦”的地主分子,被戴了高高的尖尖帽,天天被工作人員弄到大會上去批鬥。幸好作為地主婆的有財媽,在有財被打成殘疾那年就病死了。


    山裏的人淳樸,覺得有財爹往日勤儉持家、辛辛苦苦才攢下那些家業,也沒有當周扒皮半夜雞叫剝削過貧苦的勞動人民,遇到災荒年生還舍錢舍米給老鄉救急;家裏雖然也請長工,但都管吃管住不虐待……所以心懷惻隱為他說好話的,同情他的人倒也不少。


    他也因此沒有像那些真正惡貫滿盈的地主那般受到打罵,隻是上麵工作組的人來了,人們便象征性地把他抓上批鬥台去,戴上尖尖帽,然後下跪,接受挨罵,走走形式,讓翻身坐了主人的貧下中農演演戲,過把解放的癮。


    有財爹戴著尖尖帽,跪在批鬥台上,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懺悔——


    “我有罪!我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地主老財!我該悔過,我該死!”


    有人便趁機把有財致殘的事抖了出來,義憤填膺地、高舉口號地喊著:“這是個封建社會的老頑固,為了表示對封建製到的死死追隨,他故意把自己的兒子有財打成了殘疾!人家說虎毒不食子,他比老虎還要毒三分!”


    台下嘩然,喊打喊殺的聲音響成了一片。


    有財爹這次是真正的哭了,他跪在地下,一邊磕頭一般哭求大家:“我該死!我該死啊!但懇請各位父老鄉親,各位工作組同誌,所有的罪行都是我犯的,我願意認罪承擔!但,我家的有財是個可憐人,為了躲避gmd的抓壯丁,他被逼迫打成了殘疾,他現在已經是個藥罐子了,也是舊社會吃人製度的受害者!請工作組的同誌,請善良的父老鄉親們,放過他吧,放過他們吧!所有的罪,我願意一人承擔!我求你們了!”


    說完這番話不久,有財爹便含恨離開了人世。他,不是病死的,也不是批鬥死的,而是自己跳進了門前的荷花塘裏淹死了。


    有財爹這一死,便將天大的“罪惡”都背去了陰間。而在陽間,翻身做了主的貧苦的勞動人民,在歡天喜地、載歌載舞中放過了他的後代子孫。


    淳樸而善良的村裏人,已經不追究有財一家曾經是地主的出身了。更因為有財是“受舊社會封建思想嚴重迫害的受害者”、是個極端悲苦的典型例子、又是長期吃藥的半條命,村裏人便對他額外開了恩,可以不下地勞動。


    又因蓮香是個從未幹過農活的弱女子,生產隊上特別照顧她,不讓她下田幹活,而是給她分配了一個較輕鬆的活路——給生產隊喂豬、煮豬草,拿生產隊全體隊員的平均工分。


    有財雖然長期?吃藥,做不得重活,但在那方麵並不殘,又加之小兩口的感情一直很好,所以,隔年生一個孩子,幾年下來居然還生出了五個孩子。而且大大小小的五個孩子生命力還真是頑強,沒有夭折一個,全部活下來了。


    看來有財爹的“為邱家保住最強的根”的做法還是非常有效的,他大概在九泉之下也是含笑的了。


    蓮香在養豬的頭幾年,有財還能幫忙做一點力所能及的事,比如燒燒火,給豬兒添兩勺豬食,照看一下小孩子等……漸漸地,他連這些輕鬆的活兒都搭不上手了。


    雜七雜八的毛病總是不斷地找上他的身體,比如胃病、風濕關節痛等,一點一點地掏空著他本來就孱弱的生命。到後來,他連行動都無力了,隻有天天悲哀地躺在床上,等著人來服侍,這無疑讓本來就貧困無援的家庭更是雪上加霜。


    為了給有財看病,家裏能變賣的東西都變賣了,就連那些蓮香陪嫁過來的箱子櫃子上,鑲在四角邊上的小銀片子都被撬下來,拿去變賣給了藥鋪。


    可是,這躺在床上的病人啊,就如同一個無底洞,怎麽填也填不滿。看著家裏嗷嗷待哺的幾個孩子和躺在床上的半死不活的丈夫,蓮香隻有暗自歎息,她實在不知道這樣的苦日子何時才是個盡頭,她隻有咬緊牙關,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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