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爺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鹹陽橋。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幹雲霄。”


    這是杜甫詩中“拉壯丁”的情形,頃刻間便成了現實的寫照。


    這一天淩晨時分,夢中的蓮香突然被門外響亮刺耳的敲鑼聲給驚醒了,有個聲音好似在耳邊扯著喉嚨大喊:“集合集合!查戶口了!”有財一家頓時都緊張了起來,大家都知道“集合查戶口”意味著什麽。


    這一年發生的事還少嗎?牛販子家的牛二被抓走了,村頭的石娃子在山上躲了好幾天,剛一迴來露麵,也被人按的按拽的拽,強行給帶走了……村裏的男丁陸陸續續地被“丁”的“丁”,散的散了。


    有財家的兩個堂哥逃跑了,為了保全有財的大哥,有財爹走關係耗費了好些銀子和十畝上好的土地才得以買了個保全,也逃外麵經商去了……現在家裏的青壯年就隻剩下剛結婚不久的有財和尚未成年的有財小弟了。


    怎麽辦?怎麽辦?全家人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


    “讓有財裝病吧!”有財媽說。


    於是有財媽和蓮香將有財的臉上抹了一層香油,再塗了一層麵粉,然後將他的頭纏了一層又一層的藍布。那臉色,那裝扮,跟即將大限來臨的人也差不了多少了。


    有財爹少不得又掏出了家裏的銀子,還外帶一尊小金佛,好說歹說,敷衍過了抓壯丁的頭,暫時躲過了這場劫難。接下來的日子,全家人都如同喪家之犬一樣,終日生活在惶恐之中。


    有錢有勢的人花銀子買關係作弊,尚且還能暫時逃避征召,而無錢無勢的人家就隻有被強迫入伍了。有些農民簡直就是還在田間勞作的時候就被抓去了,家裏人根本就不知道他去了哪裏。


    有從部隊裏逃出來的人說,服兵役就等於是下地獄——


    新兵常常被用繩索套在他們的脖子上,縛到一起,夜裏還要被剝光衣服,以防止他們逃跑。吃也吃不飽,連喝水都困難,新兵不得不從路邊的泥水裏坑裏飲水,跟個畜生沒有什麽區別。由於喝了不幹淨的水,很多新兵都腹瀉,又得不到醫治,於是好多新兵就死在征兵途中。大多數新兵,即使在到達指定部隊中幸存了下來,除了逃跑,也別無想法。


    他一邊講述,一邊泣不成聲:“我們從家鄉動身的時候,一起走的有七八百個老鄉,可是到達指定部隊時,隻剩下十八個人了。”


    “怎麽會隻剩下十八個人了呢?是不是在路上逃跑了?”


    他辛酸地說:“逃跑?可能嗎?能逃到哪裏去?路上好多地方都荒涼極了,不但沒有東西吃,連水都沒有喝的。我們一路走去,根本就沒有什麽吃的,有的地方有的吃,就吃一點,有的地方沒有吃的,就隻有挨餓。可是,路還得走哇!而且好多地方的水啊,喝了之後就拉肚子,患痢疾,又沒得藥,所以沿途大部分人就這麽死掉了……”


    他說到這,便開始大哭起來,大家也就跟著一起掉眼淚。


    好不容易平息了一下情緒,他又繼續說:“而那些押送壯丁的人,簡直沒有人性!我們沒有一點行動自由,多動就得挨打!吃的少,又粗劣,僅僅維持活命。大多數人東倒西歪,連站都站不穩,病死的和餓死的人成堆。那些押壯丁的人對於壯丁的死亡,沒有一點同情心,因為他們看得太多了,麻木了。?我們一路上,好多次看見野狗爭搶那些壯丁屍體,它們常常因搶奪一條新鮮的人腿而紅著眼發出”嗷嗷“的叫聲……極其恐怖!有的地方,壯丁們被埋了起來,但埋的太草率了,往往露出一條腿或一隻腳在地麵上……有的好像還在抽搐,可能還沒有完全死去,便給埋進去了……”


    他艱難地吞了吞口水,說到:“就連小便的時候,我們也是手與手用繩子穿成一串的,集體小便,好像天下雨從屋簷上流下來的水一樣;就連大便也是集體行動的,到時候如果大便不出來,也非得跟著大便不可,否則錯過了機會,再要大便是不準許的。”


    ……


    有財爹聽了這麽悲慘的遭遇後,嚇得一天一夜沒睡著覺,半夜還在房裏渡步。


    “你說這事這麽辦?你說這事怎麽辦?老大現在在外麵也不知音訊,是死是活也不知道……老三才十四歲,個子長得也矮小,還不用怎麽擔心,不至於他們連小孩也抓吧!可是,可是老二怎麽辦?老二怎麽辦?我就是破了家裏所有的錢財也不定能保得住他啊!哎……”


    有財媽也沒有合眼,半依半偎地靠在床上掉眼淚。她的胃病又犯了,一邊流淚,一邊呻喚……


    “就這麽辦!”


    有財爹像是下了一個重要的決定一樣,重重地揮了一下手,目光矍鑠,嚇得有財媽一陣心驚膽跳!


    第二天一大早,有財爹就匆匆出門去了,他要親自去拜訪邱家的族長。


    邱家的族長已經八十歲了,是個飽讀詩書、經曆過風雨和富貴的老學究。一陣密謀後,族長又召集來了邱家所有的長輩,開了一上午的會,最後族長作了最後的終結,也下了一個最重要的命令:


    “必須得保全我們家最強壯的根!”


    族長口裏所說的“最強的根”就是指有財,因為有財正直青春十八,是人生中最燦爛最美好的年紀,長得又是家族裏最出類拔萃、高大挺拔、一表人才的娃,平時知書達理、孝順有禮……總之所有的優點都集中在了他一個人身上了。


    沒有人知道即將發生什麽事,反正邱家灣裏所有的男性長輩都行色匆匆,神情肅穆,三緘其口。


    隻有邱家堂叔家的端茶送水的小丫頭似乎聽明白了一點什麽,她瞅著空兒,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地來到有財媽當麵,還沒吐出一個字兒來,臉倒先白了。


    “堂母,堂母,要遭了……有大事要發生了……”


    有財媽一聽,“霍地”從床上坐了起來——


    “啊,是不是抓壯丁的來了?是不是抓壯丁的來了?”


    “不是,是……”


    她剛好要說,突然一樣瞥見蓮香進門來伺候婆婆吃藥,一下子就把剛想說的話給咽下了肚子去了。


    有財媽見她突然不說了,而且神色慌裏慌張地,便著急地問到:“你這個死丫頭,有什麽話就快說啊!這樣吞吞吐吐的,成心想急死人啊!”這一急,又將手捂住了胸口,眉頭緊鎖。


    小丫頭一見這情形,連忙說:“沒什麽,沒什麽啦!我們家奶奶還叫我迴家燒火做飯呢,我先去了哈……空了再來說!”然後像做賊似的,飛快地瞄了蓮香一眼,撒腿就跑了……直讓蓮香覺得丈二和尚麽不著頭腦。


    有財媽就在床上罵:“短命的小死蹄子,真是個有爹生沒娘教的沒教養的野丫頭,好端端的說什麽有大事要發生,開了個頭,又跑了……”一邊罵一邊將身子蜷縮起來,像是氣的不得了。


    蓮香趕緊上前給婆婆捶著背,心裏七上八下地亂跳……她總覺得這事與她有關。


    “你這是作孽啊!我的有財,我就是讓他死了也不寧願他去受這份活罪啊!這是哪一個缺德鬼想出的缺德事啊!老天爺啊——你收了我吧,讓我去了,眼不見心不煩啊!”


    有財媽唿天搶地地哭倒在床上……一大早窗外的鴉雀(烏鴉)便在呱呱呱地叫,她就知道有黴運要降臨了——


    堂兄家的小丫頭沒說完話就跑了,那吞吞吐吐的言語和欲言又止的表情,已經讓她疑心叢叢了……有財爹密謀了半天迴來,一進屋就攆跑了蓮香……說給她商量一件事,說是商量,其實已經是鐵板釘釘不容置疑的事了——


    “必須保全咱們家最強的根!”


    男人的話說得咬牙切齒的,一副正義到大義滅親的地步。


    “這天殺的,是誰出的主意啊!邱家屋頭的男人又沒死絕,幹嘛要把我們家有財拿去往死裏邊整嘛!像老大那樣,拿點錢給他,讓他出去跑路嘛,是死是活那就是他的命了,也總比這樣做絕了好啊……”


    有財媽的心都碎成一塊一塊的了,她隻有不停地捂住心口哀嚎。


    有財爹顯然是被女人的號哭給弄煩了,他跺著腳,惱怒地指著床上的有財媽訓斥到:“你看你,你這個婆娘,你懂個屁!女人就是這樣,頭發長見識短!”


    若不是見她病著,他真恨不得上前一把將她提起來,然後扔在地上,狠狠地踹上一腳。在舊社會,男人打女人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不過,他看在她已經病歪歪的份上,還是努力地忍著聽她的無理取鬧。


    他在屋裏恨恨地來迴走了兩圈,女人還沒有平息的意思。他又跺了兩圈腳,衝著還在嚎哭的女人“嘿嘿”兩聲,轉過頭,快步向門口走去。


    “不要這樣做啊!你個天殺的!”


    有財媽哭得昏死了過去。


    ……


    夜,漆黑的夜。連星星和月亮都躲了起來,空氣中夾雜著隱隱約約悶悶的雷聲,一場暴風雨即將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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