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矮牆內一架綠油油的瓜藤縫隙裏:一個古稀之年的老婦人熱淚兩行,雍容華貴的麵相與這一身粗布衣、淒涼的家景不大相符。


    老婦人一盤斑駁的發絲,微微有一些淩亂,卻越見艱辛與苦楚。


    小木屋雖然還能遮風避雨,但是大小不一的木板已經受了蛀蟲,就像一張張長滿了麻子的老臉。


    老婦人右手杵著一根竹疙瘩倒立的七尺拐杖,在一綹望過去還算平整的泥地上一通捶胸頓足,拐杖一杵、再一杵、又一杵,……


    拐杖自是無情,想必是拐杖經曆了風霜也倍添了恨、怨、怒。


    拐杖本就無心,人自常有血親之情,老婦人又盯著跪在拐杖前三尺處的一個年輕人欲言又止,……


    年輕人貌似及冠之年,一身襲地的灰舊粗布衣,雙頰有一些發黃,黃中略帶了一層水洗的白,這都是飽一頓餓一頓的必然結果。


    年輕人姓孫名小權,原是東吳孫家之後,當年司馬氏渡江而下,一戰而滅東吳,其先祖為了避禍,在大軍渡江之際就逃到了南山郡。


    孫小權衣袖一拂,徑直一通熱淚道:“老祖母,老祖母,孫兒就要去建康城,堂堂七尺男兒該當有所為、有所不為,眼下五鬥米道新敗,正是大好時機,機不可失!”


    老婦人見說不通孫小權,竹拐杖再一次如雨疾下,徑直仰頭又一通長歎道:“孫兒,孫兒呀,建康城去不得,建康城萬萬去不得啊!”


    孫小權自是萬般不服,都說:學成文武藝、賀與帝王家,堂堂正正的帝王之後,去先前自家的建康城中尋一份出路難道也有錯?


    孫小權自然覺得:正因為建康城中山雨欲來,正是盤龍出雲海、蛟龍潛出深淵的大好機會。


    雖說天下亂而不太平,必定還會禍及無辜,但是正因為亂而不太平,才能出其不意火中取栗。


    “老祖母,為何去不得?為何就去不得?眼下,正是孫家人振興的大好機會!待孫兒振臂一唿,天下英雄豪傑雲集,有朝一日也能接老祖母去建康城中享一享清福,……”


    孫小權自是氣血方剛,雖然長得不似虎背熊腰,細眼看來還有一些讀書人的柔弱,但是心中所想已然不是虎背熊腰所能比擬。


    老婦人膝下已無子無女,也無一媳,對於孫小權這一個遺腹孫,原本就是一把屎一把尿的拉扯大,自知其秉性,也知其斤量。


    要是現在還身居高位,興許孫小權還能幹出一番大事來。隻是,如今淪落破敗至此,想法太多、太絕,隻會徒生枝節倍添哀傷。


    都說一將功成萬骨枯,那是因為在“一將”周為繞著成千上萬的必死之士。而眼下的孫小權,孤零零的一個人,功成名就談何容易?


    在這個世道要是一個不留神,便強擼灰飛煙滅,成為“萬骨”中的一骨,為他人做了出嫁衣裳。


    老婦人不想白發人送黑發人,要是孫小權有個三長兩短,老去的日子更為淒苦,更加生不如死。


    孫小權要是留在身邊,自然最好不過了。如今南山郡已不是杜家當道,從此不收五鬥米,日子也越來越有奔頭,就算真要振興孫家,那也得一代又一代人接力而為。


    其實這一些話早就與孫小孫說過了多次,有道是:忠言逆耳。可大多數人都把老人言當成嘮叨,非要碰一個頭破血流才深信不疑。


    老婦人竹拐杖一時氣竭,隻是緩緩說道:“祖母不要建康城中的什麽富貴。祖母隻想靜靜的,靜靜的走完餘下的日子,祖母老了,已經是半截身子入土隻剩一個頭了。”


    “命中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強求、不來,強求隻會斷人肝、愁人腸,要是沒有一代一代人的接力,又如何能一步登天?”


    “孫兒呀孫兒,他強任他強,清風有情南山岡;他橫由他橫,明月有意孟婆江!聖人有言: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如今,修身未止卻總想著平天下,步子邁大了,會掉坑裏的,必定還會萬劫不複的!”


    “一者,在建康城中,眼下一無三代之內的血親,即使同為一宗一族,在這一個世道,三代之親不是親。舉目無親,你又如何立足!二者,你又不會功夫,也沒一門手藝,就憑一張嘴,你當是蘇秦、張儀?三者,祖母就問你,眼下又無一分盤纏,如何去得建康城?如何去?如何去?難道要把祖母賣了?”


    “……”


    老婦人錚錚一言,一個個字眼就似一把鋒利的刀子,聽得矮牆外的陳靜與陳旭嫦頻頻點頭。


    眼下這一個世道,確實如老婦人所言,說是金玉良言也不為過。


    如今整個東山郡都山雨欲來,似孫小權這般的熱血少年,隻身前往建康城,必定兇多吉少。


    可孫小權對老婦人這一番金玉良言,自是左耳進、右耳出。


    孫小權先對老婦人三跪九叩,旋即緩緩起身,又作了一個長揖,緊接著又道:“祖母之言,孫兒銘記在心。孫兒這一顆心,已經飛到了建康城中。孫兒要是不去建康城,生不如死。孫兒不在身邊,祖母還需小心將息,靜候孫兒佳音!”


    孫小權輕拂衣袖,上前去拭老婦人的兩行淚眼,老婦人竹拐杖一撇,憤憤的擋開了孫小權。


    孫小權也不用強,如今去意已決,徑直退後三步,又一次畢恭畢敬作了一個長揖,鎮定道:“祖母在上,孫兒就是爬,也要爬到建康城中。此經一別,再見它年!祖母,保重,孫兒一定會迴來的!”


    孫小權長袖一拂,旋即轉身,頭也不迴的奔出了矮牆,又取道另一邊的田間小道,雄赳赳、氣昂昂的往遠方奔了出去。大有時不我待之感,又似十萬火急之情。


    “哇嗚、哇嗚、哇嗚,……”


    老婦人一時好似失去了三魂七魄,旋即癱軟在地,竹拐杖左右極速一通亂點,放聲哀嚎,老淚縱橫就如夏日雨後的孟婆江波逐流。


    “天啦,天啦,天啦,……這都是作的什麽孽啊,……老天爺,老天爺你就開一開眼吧,……”


    老婦人先是哀怨了一通,又是哀嚎了一通,一時響徹雲霄,直到聲音沙啞,這才緩緩停下聲來,目光一時呆滯,好似從今往後的日子也都失去了光明,四周縈繞的都是摸不著、揮之不去的黑暗。


    “咳咳,咳咳,咳咳,……”


    陳靜故意一通輕輕的咳嗽,旋即與陳旭嫦策馬立在矮牆門口,悠悠又道:“老人家,咱們也要去建康城,要是遇見了你家孫兒,倘若他有萬難之處,必定護他一時周全。你就安心的等他迴來吧!”


    言畢,轉身策馬而去。


    老婦人呆滯的眼神驟起了八分光芒,又見是兩把越女劍,一時感激涕零道:“多謝女俠,多謝兩位女俠,老天爺終歸還是開眼了,……”


    緊接著,極速捉迴了竹拐杖,旋即起身立於矮牆門口,目送陳靜與陳旭嫦遠去,悠悠又道:“我孫,祖母等著你迴來!我孫,祖母不求大富大貴;我孫,祖母隻求平平安安。我孫呐,祖母會與你早晚祈福,平平安安就是福氣啊!”


    陳靜與陳旭嫦快馬又加一鞭,策馬奔騰往杜家祠堂尋了去。


    太陽要到正午,確實還得再等一時半會的天光,陳靜與陳旭嫦已然策馬並驅行到了杜家祠堂。


    杜家祠堂是三進三出的一處建築群,祠堂前朱漆立柱上有一副門對:杜伯杜泄杜摯五帝之四後人,季孫叔孫孟孫三孫其二家臣。


    陳靜眉頭一皺,沒想到南山郡杜家人的淵源比桃花源更為久遠。


    三皇五帝中五帝之四,世人皆知指的是帝堯,杜家人是帝堯的後裔;季孫叔孫孟孫其二,世人皆知指的是春秋魯國叔孫的家臣。


    於此,陳靜又不得不斜身一躍下馬,旋即畢恭畢敬一鞠躬,越女劍一斜,緩緩又道:“嫦嫦,如今杜家人有這等淵源,又如何能禍害了南山郡呢?不是有辱杜家之名?”


    陳旭嫦鞍前一旋,緊接著越女劍一斜,斜身下馬道:“時勢如此,孟婆江南、江北之地浪得虛名之輩眾多,又非杜家一家。正如五柳先生之言:天道非道、大道非道!”


    “如此秉承‘天誌’,也算是與杜家人正本清源了。治一治杜家人,反倒還成就了杜家先祖之名!”


    “靜靜,你說,治一治杜家人,咱們是不是該先捉住幾個杜家人?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要是實在不行,再迫之以勢咯?”


    “……”


    陳靜聞言眉頭一皺,旋即打趣又道:“嫦嫦,你又拿道家之言,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了?”


    陳旭嫦噗嗤一笑,緩緩點頭道:“鬼穀子王詡可是道祖老子親收的弟子,可是鬼穀子一門教出來的這一些弟子,雖然一個個都是能人,也都是強者,隻可惜,隻可惜啊,……罷了,罷了,罷了,說多了都是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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