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石衝破水底天,驚雷轟醒夢中人。


    李聲速這麽多年來如履薄冰,望眼欲穿步軍校尉一職,最後如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說沒就真沒了。


    李聲速原本以為觸手可及,如今卻是遙不可及。


    都道:吳忠出府,是禍非福。


    莫非孟婆郡風聞一語成讖卻有了另類解說?


    步軍校尉倘若出了太守府,確實是禍非福。吳忠領了步軍校尉,隻怕兵慫慫一個、將慫慫一窩!


    想欲圓而行欲方,萬般不由人願!得不到的人心如刀絞,得到的人自是有恃無恐。


    李聲速自是一萬個不服,“步軍校尉”一職虛咬了這麽多年,在多少個夜晚的夢裏,是想著都能笑醒的前程美夢,如今成了黃粱美夢!


    李聲速怒氣中堆起刀刻的皺紋,卻被楊欣看了一個通透。


    楊欣在孟婆郡待了這麽久,自然知道李聲速很想更上一層樓,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


    隻可惜,如今官場不是想與不想、能與不能之別,而在於身後都有些什麽人。


    夏日的鄉民們都知道一個淺顯而又大道至簡的道理:樹大好乘涼。李聲速雖然很想、也很能,隻可惜李家沒有一棵好乘涼的大樹。


    楊欣自然感同身受,先前隻不過是老王鏢局少主王光明的一個小小書童,徑直歎氣之後又悠悠安慰道:“李捕頭,李捕頭啊,方才本公子都已經給你說得很明白了。這個世界上本就沒有那麽多憑什麽、也沒有那麽多為什麽!”


    “還,何德何能?那你說,有德有能又能怎麽樣?有德有能又有什麽用?倘若沒有對比,又如何顯了張鋒的有德有能?”


    “正因為吳忠無德無能,才正顯了張鋒有德有能!你要設身處地再想一想,孟婆郡鄉民們倘若見了無德無能的吳忠之際,是否該當讚美一番張鋒有德有能?”


    “李捕頭,沒有對比,那就沒有傷害啊!你要知道: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水至清則無魚啊!”


    “……”


    李聲速一時在氣頭上好似被誰強搶了手中把玩寶貝,自然聽不進去楊欣半句安慰之言,徑直冷若暗箭、冰若霜刀脫口而出道:“埋汰旮旯,埋汰旮旯。我李聲速原本以為張鋒當了太守,孟婆郡會改天換地一番新氣象。可結果是你方唱罷我登場,原來與楊洪是一丘之貉!”


    楊欣自然知道:王朝更替都會一朝天子一朝臣,又何況是一郡太守呢?誰都會用駕馭得住的屬下,而不會用駕馭不住的屬下。


    張鋒駕馭得住李聲速嗎?不好說!李聲速會給張鋒駕馭嗎?說不好!


    此時此刻楊欣又不能戳了李聲速的痛點,故而得撩開了話茬子,拐彎抹角的淡定說道:“李捕頭,李捕頭啊!方今天道寧淪,恰遇生不逢時,你又能奈天何?唯有順天存身以續命,君子藏器於身待時而動!”


    嘭!


    李聲速拍案而起,茶盞中的茶水似孟婆江波蕩去了三寸之處、流出去了五寸之外、濕了六寸之地。


    李聲速橫眉怒對,眼神中似有千刀萬劍,見楊欣就似案板上一條洗幹淨了的山藥蛋子,翻手間就能剁楊欣一個粉身碎骨似的大雜燴。


    李聲速辦差這麽多年遇見不少能說善道者,最反感便是:把白的說成黑的、黑的說成白的,眼下楊欣遊離於黑白之間,遊刃有餘還得力十足,是可忍孰不可忍!


    “埋汰旮旯,埋汰旮旯,埋汰旮旯。楊公子莫不是讓我李聲速也入了白蓮社去順天應人,大破之後是大立?”


    李聲速大怒一言如雷貫耳也激怒了楊欣,就好似在牛眼邊上炫耀了一迴猴子屁股,楊欣旋即青色紙扇一擰,又“啪”的一聲,直了身子四目相對脫口而出道:“嗨,李捕頭。明知你我皆不與白蓮社為伍,又何必用白蓮社那一群烏合之眾的大言不慚來侮辱本公子呢?”


    “本公子一直敬你是難得的一個全才,故而才與你多說了幾句話。哎,人心都隔了肚皮。你可別學了幽嫣穀墨家弟子那般目中無人,把好心都當成了驢肝肺!”


    李聲速見楊欣言語之間也是針鋒相對,對楊欣一時好感全無,真如一個熟悉的陌生人。


    如今,客緣齋還在縣衙治下,李聲速身為縣衙差役頭領,有權利維護官府的體麵與威嚴!


    “楊公子,有道是同利者為朋。你與張鋒本就是儒生一黨,相約用計捉了已故楊太守。你們這也叫‘朋黨亂政’,罪大惡極。楊公子你是張鋒朋黨,自然得與張鋒周全萬一,張鋒與楊洪皆是一丘之貉,自然也少不了楊公子你,莫非楊公子要為張鋒當說客洗刷罪名不成?”


    楊欣聽李聲速一席話,瞠目結舌之際更是匪夷所思。原本是想安慰一迴李聲速,如今卻被說成了‘亂臣賊子’,實在不可理喻。


    楊欣自然知道:讀書人的傲氣,先有儒生不為五鬥米折腰的錚錚骨氣,如今怎麽能在一個小小的縣衙差役頭領麵前認慫?


    當初,就在客緣齋內,白蓮社楊恩那廝劍都壓在脖子上也沒慫一分一毫,想要屈服李聲速的官威?


    沒門!


    好歹還掛名了鹽鐵事,那也是一個官啦,官與官鬥,那得看背後誰的官大!


    楊欣如風過隙轉念又一想,儒聖說過:禮之用、和為貴。與人為善或許能降一降李聲速的火氣。


    畢竟,匆匆從郡城趕來客緣齋,那是為了幽嫣穀墨家七弟子陳小英,不是來與李聲速做口舌之爭的!


    楊欣張眼之間,思緒若大江入東海,淡定說道:“李捕頭,你又何必含沙射影詆毀我楊欣呢?本公子可正告你了:本公子雖然看好張鋒張太守,但是上次吳忠那廝封了本公子的鹽鋪,此仇不報非君子。本公子送兩個重傷的隨從迴老王鏢局之際,已經捎書與了少主。本公子要從京城帶更多的鏢師前來。本公子心意已決,幽嫣穀外潘家舊府,本公子還要強買下它,……”


    李聲速聽楊欣這樣說來,一時氣頭也減了許多,畢竟像吳忠這樣的步軍校尉,早晚都會成為孟婆郡鄉民的敵人。敵人的敵人,或許還能做一迴朋友。


    隻不過,像楊欣這樣熟悉的陌生人“朋友”,實在也是一把雙刃劍,就似那盆景中的朵朵玫瑰:好看,但也紮手。


    李聲速一時好似明白了楊欣的言外之意,故而低沉說道:“嗬嗬,楊公子,莫非你要做孟婆郡第二個張鋒?隻可惜你這一個外來戶,孟婆郡‘張楊費吳’四家大戶,也輪不到你、也容不得你!”


    “‘張楊費吳’,‘張楊費吳’,楊公子也姓楊,莫非楊公子要?”


    “……”


    楊欣捉緊了青色紙扇,急忙打斷了李聲速的話茬子,旋即笑道:“哈哈,哈哈,本公子可什麽都沒有說過。李捕頭倘若說錯了話,那就是實實在在的誹謗!誹謗朝廷官員,那是一定有罪的!”


    李聲速一向光明磊落,見不得揣著明白裝糊塗,反唇相譏道:“楊公子,昊昊蒼天,眾人之口,你如何堵得?防民之口,難道你還要學周厲王姬胡不成?”


    作為讀書人的楊欣,怎麽不明白周厲王姬胡的“國人暴動”,那就是世家宗族明目張膽的一場陰謀。


    隻不過,這一句話從李聲速反唇相譏的口吻中說出來,實在拔涼了湧泉穴到百會穴。春風、春雨還未來,這會兒卻是心涼透頂!


    楊欣也沒給李聲速好臉色,旋即冷若冰霜道;“李捕頭,你我相識本就一場緣分。如今‘道不同、不相為謀’,從此老死不相往來!”


    李聲速不假思索的打斷了楊欣的話語,也是冷若冰霜的迴道:“楊公子,正合我意。如此甚好,你走你的陽光道,我走我的獨木橋。”


    楊欣扭頭往過道重重一擊唾沫星子,噴在地上就是一朵碩大的梅花花瓣,之後厲聲大唿道:“呸,不識抬舉,……”


    李聲速也不甘示弱,翻手之間腰刀“咚”的一聲矗在了桌上,厲聲大喝道:“哼,以文亂法,……”


    就在這一個時候,一陣繡鞋碎步急促之際,半老徐娘聞了吵鬧聲匆匆奔了出來,輕聲細語道:“兩位客官呐,楊公子稍安勿躁!李捕頭也稍安勿躁!來客緣齋者,俱是眾生平等,餓了肚子都要叫菜吃飯的。今兒,大年初三還沒‘開堰’,也別讓客緣齋觸了黴頭、錯了大運!”


    “兩位客官,你們都知道客緣齋的招牌,也都寫的明白:來去都是客,自然客隨主便;聚散都是緣,自然隨遇而安。至於‘齋‘嘛,齋者,文而也!客緣齋,也就是老娘我一個人講理的地方。”


    “兩位客官請給老娘一次薄麵,倘若還有繞不過去的爭執,出了客緣齋屋簷下一寸,便與我老娘沒有半點兒關係。如今兩位還在客緣齋內,一切都得老娘說了算!”


    半老徐娘言語之間,蘭花指突然一插腰,眼神之中盡是萬丈深淵那般狡黠的平靜。旋即又用甜美的聲音緩緩問道:“兩位客官,眼下,可還有一絲一毫的異議?……”


    李聲速見半老徐娘這一個伶俐的架勢,那可就是要使了波音功的架勢。先前為了楊恩那廝中一次波音功,如今可不能為了無端口舌之爭再中一次波音功。旋即捉了腰刀抱拳緩緩笑道:“掌櫃的,怎麽可能會有一絲一毫的異議?沒有異議,一點兒異議也不會有。你是孟婆郡萬人敬仰的活菩薩,就是我李聲速忘爹忘娘忘妻兒,也不敢忘記了掌櫃的。今日還有公務在身,那就先行一步了。待來日尋了機會,領了縣衙差役來照顧照顧生意。……”


    李聲速旋即又扭頭輕蔑如萬箭齊發瞅了一眼楊欣道:“朱門酒肉,哼!嗟來之食,哼!與我李聲速為敵,即是與官府為敵;與官府為敵即是與朝廷為敵。……”


    楊欣雖然也懼怕波音功,更不想步傳說中‘僧道雙煞’的後塵,但又不得不反擊了李聲速的蹬鼻子上臉,旋即扭頭望了空空的客緣齋,不給李聲速一次正臉道:“哼,哼,朽木不可雕也、孺子不可教也。豬腦子一根筋,本公子才懶得看你往後是如何寸步難行的!”


    李聲速自然又怒了,“刷”的拔了腰刀,刀尖指了楊欣後腦勺,怒氣衝天道:“你,你,你,……”


    楊欣聽了腰刀出鞘,況且又有半老徐娘在旁,自是萬無一失,徑直抑揚頓挫的說道:“你什麽你?你什麽你?埋汰旮旯,難不成你還敢一刀劈了我楊欣不成?……”


    “本公子好歹也是孟婆郡鹽鐵事呢!鹽鐵事是什麽?是官啦,大小也是一個官啦,倘若殺了官,會連累你家妻兒老母吧?……”


    “本公子最後好心再勸你一次:君子藏器於身待時而動、小不忍則亂大謀。倘若有朝一日寸步難行,可別忘了五石散兌酒,那可真是世間難得的好東西!……”


    “都說:喝了五石散兌酒,飲罷方抬頭;喝了五石散兌酒,醉後萬般有;喝了五石散兌酒,夢送黃金樓。那是好酒,好酒啦!……”


    楊欣一席話,在李聲速聽來那就如刀槍劍戟十八般兵器,字字誅心戳了一個又一個血窟窿。


    李聲速顫抖了腰刀,口不擇言厲聲大罵道:“埋汰旮旯,埋汰旮旯,埋汰旮旯!天下之亂,你等儒生確實一害,倘若依了手中腰刀,定將你這等儒生活埋了。……”


    楊欣扭頭瞅見李聲速怒火衝上了九重天、一臉猙獰就似爛在地上的青黃苦瓜,心中突然萬分得意,幸災樂禍道:“哈哈,哈哈,哈哈,你難道還想學秦始皇‘焚書坑儒’不成?那本公子在有生之年就等著你成為‘秦始皇’!呸呸呸,呸呸呸,還想成為秦始皇,在夢裏是可以的,喝了五石散兌酒也是可以的。以本公子之見,隻怕你一輩子就埋沒在縣衙咯,可歎、可笑、可悲,……”


    李聲速臉色青中泛了紫、紫中鑲了紅、紅中透了白,氣得上氣不接下氣之際更似有萬鈞巨石壓在胸口、又似沉入孟婆江底一炷香之久的憋屈,徑直腰刀上前三寸,一道明晃晃的影子落下楊欣的紅色綸巾厲聲大罵道:“埋汰旮旯,如此厚顏無恥的儒生,那是找死!……”


    嘭!


    李聲速腰刀落去楊欣綸巾三寸之處,半老徐娘身子一晃已經緊握了那一疊海捕公文擋在了刀口下。


    半老徐娘見一臉吃驚的李聲速與楊欣,又露了一手功夫,自然就更沒人膽敢在客緣齋不聽人言了。


    半老徐娘撇開了李聲速的腰刀引去了刀鞘,又把海捕公文推去了李聲速皂衣大氅胸前,雙手輕撫了李聲速的胸口就像慈母輕撫籃中嘰嘰呱呱的嬰兒,言語之中更似送兒千裏的慈母道:“好了,好了!李捕頭,老娘知道你心裏萬分委屈。大家都各自退讓一步,又一村柳暗花明、更是天高任鳥飛。倘若事非如人所願,或許那就是上天另有安排吧。有道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李捕頭,你是明白人,你說是也不是?世間磨難那是最好的修行,逆境煎熬那是最濃的滋味!想開了即好,想開了就好啊!……”


    李聲速字字珠璣聽得入耳,也暖了原本浮躁之心,徑直收了那一疊海捕公文,與半老徐娘半弓了身子告辭而去。壽帽孔雀尾羽招展,那是一個男人的正氣。眼神之中盡是無窮無盡的感激,眼眶溫潤就差放聲大哭涕零。隻是,男兒有淚不輕彈,縱使到了傷心之處,那也得一個人把苦澀咽迴肚子裏去!


    半老徐娘瞅見走遠了李聲速的身影,也是扭頭甜美的說道:“楊公子,你也別因錯過了幽嫣穀墨家七弟子而心裏憋屈。若是有緣,還會再見的,你說是也不是?……”


    “楊公子,今兒大年初三這一迴,就當是老娘請你了。客緣齋身在孟婆郡中,孟婆郡所有鹽鐵都歸了你管,客緣齋中若是有朝一日缺了鹽,又如何能出菜?倘若有朝一日少了鍋又如何能炒菜?……”


    半老徐娘拐彎抹角的相求,楊欣自然心裏高興,旋即青色紙扇胸口一搖,興高采烈的說道:“掌櫃的,你確實是一個地地道道的生意人,也是一個明白人!好說,好說。倘若客緣齋有急需之處,叫店家小二哥去郡城走一遭就成了。……”


    半老徐娘突然蘭花指一時由指化掌,又由掌化拳,抱拳笑道:“如此甚好,願楊公子恭喜發財,恭喜發財,恭喜發財啊!……”


    楊欣也是抱拳迴敬道:“掌櫃的,也恭喜掌櫃的發財,同發,同發,同發啊!……”


    片刻之後,店小二擺滿了一桌子菜食,半老徐娘嘀咕道:無論楊欣銀子再多,終歸又是一次吃白食的。


    楊欣卻嘀咕道:不知道陳小英一路上,吃得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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