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魏文侯左右見樂羊新進,驟得大用,俱有不平之意。及聞其三次輟攻,遂譖於文侯曰:“樂羊乘屢勝之威,勢如破竹,特因樂舒一語,三月不攻,父子情深,亦可知矣。主公若不召迴,恐老師費財,無益於事。”文侯不應,問於翟璜。璜曰:“此必有計,主公勿疑。”自此群臣紛紛上書,有言中山將分國之半與樂羊者,有言樂羊謀與中山,共攻魏國者,文侯俱封置篋內。但時時遣使勞苦,預為治府第於都中,以待其歸。樂羊心甚感激,見中山不降,遂率將士盡力攻擊。中山城堅厚,且積糧甚多,鼓須與公孫焦晝夜巡警,拆城中木石,為悍禦之備,攻至數月,尚不能破。惱得樂羊性起,與西門豹親立於矢石之下,督令四門急攻。鼓須方指揮軍士,腦門中箭而死。城中房屋牆垣,漸已拆盡。公孫焦言於姬窟曰:“事已急矣!今日止有一計,可退魏兵。”窟問:“何計?”公孫焦曰:“樂舒三次求寬,羊俱聽之,足見其愛子之情矣。今攻擊至急,可將樂舒綁縛,置於高竿,若不退師,當殺其子,使樂舒哀唿乞命,樂羊之攻,必然又緩。”姬窟從其言。


    樂舒在高竿上,大唿:“父親救命!”樂羊見之,大罵曰:“不肖子!汝仕於人國,上不能出奇運策,使其主有戰勝之功;下不能見危委命,使君決行成之計;尚敢如含乳小兒,以哀號乞憐乎?”言畢,架弓搭矢,欲射樂舒。舒叫苦下城,見姬窟曰:“吾父誌在為國,不念父子之情。主公自謀戰守,臣請死於君前,以明不能退兵之罪。”公孫焦曰:“其父攻城,其子不能無罪,合當賜死。”姬窟曰:“非樂舒之過也。”公孫焦曰:“樂舒死,臣便有退兵之計。”姬窟遂以劍授舒,舒自剄而亡。公孫焦曰:“人情莫親於父子,今將樂舒烹羹以遺樂羊,羊見羹必然不忍,乘其哀泣之際,無心攻戰,主公引一軍殺出,大戰一場,幸而得勝,再作計較。”姬窟不得已而從之。命將樂舒之肉烹羹,並其首送於樂羊曰:“寡君以小將軍不能退師,已殺而烹之,謹獻其羹。小將軍尚有妻孥,元帥若再攻城,即當盡行誅戮。”樂羊認得是其子首,大罵曰:“不肖子!事無道昏君,固宜取死。”即取羹對使者食之,盡一器。謂使者曰:“蒙汝君饋羹,破城日麵謝。吾軍中亦有鼎鑊,以待汝君也。”使者還報。


    姬窟見樂羊全無痛子之心,攻城愈急,恐城破見辱,遂入後宮自縊。公孫焦開門出降,樂羊數其讒諂敗國之罪,斬之。撫慰居民已畢,留兵五千,使西門豹居守。盡收中山府藏寶玉,班師迴魏。魏文侯聞樂羊成功,親自出城迎勞曰:“將軍為國喪子,實孤之過也。”樂羊頓首曰:“臣義不當顧私情,以負主公斧鉞之寄。”樂羊朝見畢,呈上中山地圖,及寶貨之數。群臣稱賀。文侯設宴於內台之上,親捧觴以賜樂羊。羊受觴飲之,足高氣揚,大有矜功之色。宴畢,文侯命左右挈二篋,封識甚固,送樂羊歸第。左右將二篋交割,樂羊想道:“篋內必是珍珠金玉之類。主公恐群臣相妒,故封識贈我。”命家人抬進中堂,啟篋視之,俱是群臣奏本,本內盡說樂羊反叛之事。樂羊大驚曰:“原來朝中如此造謗!若非吾君相信之深,不為所惑,怎得成功?”


    次日,入朝謝恩,文侯議加上賞。樂羊再拜辭曰:“中山之滅,全賴主公力持於內。臣在外稍效犬馬,何力之有?”文侯曰:“非寡人不能任卿,非卿亦不能副寡人之任也。然將軍勞矣,盍就封安食乎?”即以靈壽封羊,稱為靈壽君,罷其兵權。翟璜進曰:“君既知樂羊之能,奈何不使將兵備邊,而縱其安閑乎?”文侯笑而不答。璜出朝以問李克,克曰:“樂羊不愛其子,況他人哉?此管仲所以疑易牙也。”翟璜乃悟。


    文侯思中山地遠,必得親信之人為守,乃保無虞。乃使其世子擊為中山君。擊受命而出,遇田子方乘敝車而來。擊慌忙下車,拱立道旁致敬。田子方驅車直過,傲然不顧。擊心懷不平,乃使人牽其車索,上前曰:“擊有問於子,富貴者驕人乎?貧賤者驕人乎?”子方笑曰:“自古以來,隻有貧賤驕人,那有富貴驕人之理?國君而驕人,則不保社稷,大夫而驕人,則不保宗廟。楚靈王以驕亡其國,智伯瑤以驕亡其家,富貴之不足恃明矣。若夫貧賤之士,食不過藜藿,衣不過布褐,無求於人,無欲於世,惟好士之主,自樂而就之,言聽計合,勉為之留。不然,則浩然長往,誰能禁焉?武王能誅萬乘之紂,而不能屈首陽之二士,蓋貧賤之足貴如此。”世子擊大慚,謝罪而去。文侯聞子方不屈於世子,益加敬禮。


    時鄴都缺守,翟璜曰:“鄴介於上黨邯鄲之間,與韓趙為鄰,必得強明之士以守之,非西門豹不可。”文侯即用西門豹為鄴都守。豹至鄴城,見閭裏蕭條,人民稀少,召父老至前,問其所苦。父老皆曰:“苦為河伯娶婦。”豹曰:“怪事,怪事!河伯如何娶婦?汝為我詳言之。”父老曰:“漳水自沾嶺而來,由沙城而東,經於鄴,為漳河。河伯即清漳之神也。其神好美婦,歲納一夫人。若擇婦嫁之,常保年豐歲稔,雨水調均。不然,神怒,致水波泛溢,漂溺人家。”豹曰:“此事誰人倡始?”父老曰:“此邑之巫覡所言也。俗畏水患,不敢不從。每年裏豪及廷掾,與巫覡共計,賦民錢數百萬,用二三十萬,為河伯娶婦之費,其餘則共分用之。”豹問曰:“百姓任其瓜分,寧無一言乎?”父老曰:“巫覡主祝禱之事,三老廷掾有科斂奔走之勞,分用公費,固所甘心。更有至苦,當春初布種,巫覡遍訪人家女子,有幾分顏色者,即雲‘此女當為河伯夫人。’不願者,多將財帛買免,別覓他女。有貧民不能買免,隻得將女與之。巫覡治齋宮於河上,絳帷床席,鋪設一新,將此女沐浴更衣,居於齋宮之內。卜一吉日,編葦為舟,使女登之,浮於河,流數十裏乃滅。人家苦此煩費;又有愛女者,恐為河伯所娶,攜女遠竄,所以城中益空。”豹曰:“汝邑曾受漂溺之患否?”父老曰:“賴歲歲娶婦,不曾觸河神之怒,但漂溺雖免,奈本邑土高路遠,河水難達,每逢歲旱,又有幹枯之患。”豹曰:“神既有靈,當嫁女時,吾亦欲往送,當為汝禱之。”


    及期,父老果然來稟。西門豹具衣冠親往河上。凡邑中官屬,三老、豪戶、裏長、父老,莫不畢集,百姓遠近皆會,聚觀者數千人。三老裏長等,引大巫來見,其貌甚倨。豹觀之,乃一老女子也。小巫女弟子二十餘人,衣裳楚楚,悉持巾櫛爐香之類,隨侍其後。豹曰:“勞苦大巫,煩唿河伯婦來,我欲視之。”老巫顧弟子使喚至。豹視女子,鮮衣素襪,顏色中等。豹謂巫嫗及三老眾人曰:“河伯貴神,女必有殊色,方才相稱。此女不佳,煩大巫為我入報河伯,但傳太守之語:‘更當別求好女,於後日送之。’”即使吏卒數人,共抱老巫,投之於河,左右莫不驚駭失色。豹靜坐俟之,良久曰:“嫗年老不幹事,去河中許久,尚不迴話,弟子為我催之。”複使吏卒抱弟子一人,投於河中。少頃,又曰:“弟子去何久也?”複使弟子一人催之。又嫌其遲,更投一人。凡投弟子三人,入水即沒。豹曰:“是皆女子之流,傳語不明,煩三老入河,明白言之。”三老方欲辭。豹喝:“快去,即取迴覆。”吏卒左牽右拽,不由分說,又推河中,逐波而去。旁觀者皆為吐舌。豹簪筆鞠躬,向河恭敬以待。約莫又一個時辰,豹曰:“三老年高,亦複不濟。須得廷掾豪長者往告。”那廷掾裏豪,嚇得麵如土色,流汗浹背,一齊皆叩頭求哀,流血滿麵,堅不肯起。西門豹曰:“且俟須臾。”眾人戰戰兢兢,又過一刻,西門豹曰:“河水滔滔,去而不返,河伯安在?枉殺民間女子,汝曹罪當償命!”眾人複叩頭謝曰:“從來都被巫嫗所欺,非某等之罪也。”豹曰:“巫嫗已死,今後再有言河伯娶婦者,即令其人為媒,往報河伯。”於是廷掾、裏豪、三老幹沒財賦,悉追出散還民間。又使父老即於百姓中,詢其年長無妻者,以女弟子嫁之,巫風遂絕。百姓逃避者,複還鄉裏。有詩為證:


    河伯何曾見娶妻?愚民無識被巫欺。一從賢令除疑網,女子安眠不受虧。


    豹又相度地形,視漳水可通處,發民鑿渠,各十二處,引漳水入渠,既殺河勢,又腹內田畝,得渠水浸灌,無旱幹之患,禾稼倍收,百姓樂業。今臨漳縣有西門渠,即豹所鑿也。文侯謂翟璜曰:“寡人聽子之言,使樂羊伐中山,使西門豹治鄴,皆勝其任,寡人賴之。今西河在魏西鄙,為秦人犯魏之道,卿思何人可以為守?”翟璜沉思半晌,答曰:“臣舉一人,姓吳名起,此人大有將才,今自魯奔魏,主公速召而用之,若遲,則又他適矣。”文侯曰:“起非殺妻以求為魯將者乎?聞此人貪財好色,性複殘忍,豈可托以重任哉?”翟璜曰:“臣所舉者,取其能為君成一日之功,若素行不足計也。”文侯曰:“試為寡人召之。”不知吳起如何在魏立功,且看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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