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吳王闔閭既寶“莫邪”,複募人能作金鉤者,賞以百金。國人多有作鉤來獻者。有鉤師貪王之重賞,將二子殺之,取其血以釁金,遂成二鉤,獻於吳王。越數日,其人詣宮門求賞。吳王曰:“為鉤者眾,爾獨求賞,爾之鉤何以異於人乎?”鉤師曰:“臣利王之賞,殺二子以成鉤,豈他人可比哉?”王命取鉤,左右曰:“已混入眾鉤之中,形製相似,不能辨識。”鉤師曰:“臣請觀之。”左右悉取眾鉤,置於鉤師之前,鉤師亦不能辨。乃向鉤唿二子之名曰:“吳鴻,扈稽!我在於此,何不顯靈於王前也?”叫聲未絕,兩鉤忽飛出,貼於鉤師之胸。吳王大驚曰:“爾言果不謬矣!”乃以百金賞之。遂與“莫邪”俱佩服於身。


    其時楚伯嚭出奔在外,聞伍員已顯用於吳,乃奔吳,先謁伍員。員與之相對而泣,遂引見闔閭。闔閭問曰:“寡人僻處東海,子不遠千裏,遠辱下土,將何以教寡人乎?”嚭曰:“臣之祖父,效力於楚再世矣。臣父無罪,橫被焚戮。臣亡命四方,未有所屬。今聞大王高義,收伍子胥於窮厄,故不遠千裏,束身歸命。惟大王死生之!”闔閭惻然,使為大夫,與伍員同議國事。吳大夫被離私問於伍員曰:“子何見而信嚭乎?”員曰:“吾之怨正與嚭同,諺雲:‘同疾相憐,同憂相救。’驚翔之鳥,相隨而集;瀨下之水,因複俱流。子何怪焉?”被離曰:“子見其外,未見其內也。吾觀嚭之為人,鷹視虎步,其性貪佞,專功而擅殺,不可親近。若重用之必為子累。”伍員不以為然,遂與伯嚭俱事吳王。後人論被離既識伍員之賢,又識伯嚭之佞,真神相也。員不信其言,豈非天哉!有詩雲:


    能知忠勇辨奸迴,神相如離亦異哉!若使子胥能預策,豈容糜鹿到蘇台?


    話分兩頭。再說公子慶忌逃奔於艾城,招納死士,結連鄰國,欲待時乘隙,伐吳報仇。闔閭聞其謀,謂伍員曰:“昔專諸之事,寡人全得子力。今慶忌有謀吳之心,飲食不甘味,坐不安席,子更為寡人圖之。”伍員對曰:“臣不忠無行,與大王圖王僚於私室之中,今複圖其子,恐非皇天之意。”闔閭曰:“昔武王誅紂,複殺武庚,周人不以為非。皇天所廢,順天而行。慶忌若存,王僚未死,寡人與子成敗共之,寧可以小不忍而釀大患?寡人更得一專諸,事可了矣。子訪求謀勇之士,已非一日,亦有其人否乎?”伍員曰:“難言也。臣所厚有一細人,似可與謀者。”闔閭曰:“慶忌力敵萬人,豈細人所能謀哉?”員對曰:“是雖細人,實有萬人之勇。”闔閭曰:“其人為誰?子何以知其勇?試為寡人言之。”伍員遂將勇士姓名出處備細說來。正是:


    說時華嶽山搖動,話到長江水逆流。隻為子胥能舉薦,要離姓字播春秋。


    伍員曰:“其人姓要名離,吳人也。臣昔曾見其折辱壯士椒丘,是以知其勇。”闔閭曰:“折辱之事如何?”員對曰:“椒丘者,東海土人也。有友人仕於吳而死,至吳奔其喪。車過淮津,欲飲馬於津。津吏曰:‘水中有神,見馬即出取之,君勿飲也。’曰:‘壯士在此,何神敢幹我哉!’乃使從者解驂,飲於津水,馬果嘶而入水。津吏曰:‘神取馬去矣!’椒丘大怒,袒裼持劍入水,求神決戰。神興濤鼓浪,終不能害。三日三夜,椒丘從水中出,一目為神所傷,遂眇。至吳行吊,坐於喪席,恃其與水神決戰之勇,以氣淩人,輕傲於士大夫,言詞不遜。時要離與對坐,忽然有不平之色,謂曰:‘子見士大夫而有傲色,得無以勇士自居耶?吾聞勇士之鬥也,與日戰不移表,與鬼神戰不旋踵,與人戰不違聲,寧死不受其辱。今子與神鬥於水,失馬不能追,又受眇目之羞,形殘名辱,不與拚命,而猶戀戀於餘生,此天地間最無用之物。且不當以麵目見人,況傲士乎!’椒丘被詈,頓口無言,含愧出席而去。要離至晚還舍,誡其妻曰:‘我辱勇士椒丘於大家之喪,恨怨鬱積,今夜必來殺我,以報其恥。吾當僵臥室中,以待其來,慎勿閉門。’妻知要離之勇,從其言。椒丘果於夜半挾利刃,徑造要離之舍,見門扉不掩,堂戶大開,直趨其室。見一人垂手放發,臨窗僵臥,觀之,乃要離也。見訴來,直挺不動,亦無懼意。以劍承要離之頸,數之曰:‘汝有當死者三,汝知之乎?’離曰:‘不知。’曰:‘汝辱我於大家之喪,一死也;歸不關閉,二死也;見我而不起避,三死也。汝自求死,勿以我為怨!’要離曰:‘我無三死之過,爾有三不肖之愧,爾知之乎?’曰:‘不知。’要離曰:‘吾辱爾於千人之眾,爾不敢酬一言,一不肖也;入門不咳,登堂無聲,有掩襲之心,二不肖也;以劍承吾之頸,尚敢大言,三不肖也。爾有三不肖,而反責我,不可鄙哉?’椒丘乃收劍歎曰:‘吾之勇,自計世人莫有及者,離乃加吾之上,真乃天下勇士。吾若殺之,豈不貽笑於人?然不能殺汝,亦難以勇稱於世矣!’乃投劍於地,以頭觸牖而死。方其在喪席之時,臣亦與坐,故知其詳。豈非有萬人之勇乎?”闔閭曰:“子為我召之。”伍員乃往見要離曰:“吳王聞吾子高義,願一見顏色。”離驚曰:“吾乃吳下小民,有何德能,敢奉吳王之詔?”伍員再申言吳王願見之意。要離乃隨伍員入謁。


    闔閭初聞伍員誇要離之勇,意必魁偉非常,及見離,身材僅五尺餘,腰圍一束,形容醜陋,大失所望,心中不悅。問曰:“子胥稱勇士要離,乃子乎?”離曰:“臣細小無力,迎風則伏,負風則僵,何勇之有。然大王有所遣,不敢不盡其力。”闔閭嘿然不應。伍員已知其意,奏曰:“夫良馬不在形之高大,所貴者力能任重,足能致遠而已。要離形貌雖陋,其智術非常,非此人不能成事,王勿失之!”闔閭乃延入後宮賜坐。要離進曰:“大王意中所患,得非亡王之公子乎?臣能殺之。”闔閭笑曰:“慶忌骨騰肉飛,走逾奔馬,矯捷如神,萬夫莫當,子恐非其敵也!”要離曰:“善殺人者,在智不在力。臣能近慶忌,刺之,如割雞耳。”闔閭曰:“慶忌明智之人,招納四方亡命,豈肯輕信國中之客,而近子哉!”要離曰:“慶忌招納亡命,將以害吳。臣詐以負罪出奔,願王戮臣妻子,斷臣右手。慶忌必信臣而近之矣。如是而後可圖也。”闔閭愀然不樂曰:“子無罪,吾何忍加此慘禍於子哉?”要離曰:“臣聞‘安妻子之樂,不盡事君之義,非忠也;懷室家之愛,不能除君之患,非義也。’臣得以忠義成名,雖舉家就死,其甘如飴矣!”伍員從旁進曰:“要離為國忘家,為主忘身,真千古之豪傑!但於功成之後,旌表其妻孥,不沒其績,使其揚名後世足矣。”闔閭許之。次日,伍員同要離入朝,員薦要離為將,請兵伐楚。闔閭罵曰:“寡人觀要離之力,不及一小兒,何能勝伐楚之任哉!況寡人國事粗定,豈堪用兵?”要離進曰:“不仁哉王也!子胥為王定吳國,王乃不為子胥報仇乎?”闔閭大怒曰:“此國家大事,豈野人所知?奈何當朝責辱寡人!”叱力士執要離斷其右臂,囚於獄中,遣人收其妻子。伍員歎息而出。群臣皆不知其由。過數日,伍員密諭獄吏寬要離之禁,要離乘間逃出。闔閭遂戮其妻子,焚棄於市。宋儒論此事,以為殺一不辜而得天下,仁人不肯為之。今乃無故戮人妻子,以求售其詐謀,闔閭之殘忍極矣!而要離與王無生平之恩,特以貪勇俠之名,殘身害家,亦豈得為良士哉?有詩雲:


    隻求成事報吾君,妻子無辜枉殺身。莫向他邦誇勇烈,忍心害理是吳人!


    要離奔出吳境,一路上逢人訴冤,訪得慶忌在衛,遂至衛國求見。慶忌疑其詐,不納。要離乃脫衣示之。慶忌見其臂果斷,方信為實,乃問曰:“吳王既殺汝妻子,刑汝之軀,今來見我何為?”離曰:“臣聞吳王弑公子之父,而奪大位,今公子連結諸侯,將有複仇之舉,故臣以殘命相投。臣能知吳國之情,誠以公子之勇,用臣為向導,吳可入也。大王報父仇,臣亦少雪妻子之恨!”慶忌猶未深信。未幾,有心腹人從吳中探事者歸報,要離妻子果焚棄於市上,慶忌遂坦然不疑。問要離曰:“吾聞吳王任子胥伯嚭為謀主,練兵選將,國中大治。吾兵微力薄,焉能泄胸中之氣乎?”離曰:“伯嚭乃無謀之徒,何足為慮?吳臣止一子胥,智勇足備,今亦與吳王有隙矣。”慶忌曰:“子胥乃吳王之恩人,君臣相得,何雲有隙?”要離曰:“公子但知其一,未知其二。子胥所以盡心於闔閭者,欲借兵伐楚,報其父兄之仇。今平王已死,費無極亦亡,闔閭得位,安於富貴,不思與子胥複仇,臣為子胥進言,致觸王怒,加臣慘戮,子胥之心怨吳王亦明矣。臣之幸脫囚係,亦賴子胥周全之力。子胥囑臣曰:‘此去必見公子,觀其誌向何如,若肯為伍氏報仇,願為公子內應,以贖窟室同謀之罪。’公子不乘此時發兵向吳,待其君臣複合,臣與公子之仇,俱無再報之日矣!”言罷大哭,以頭抵柱,欲自觸死。慶忌急止之曰:“吾聽子!吾聽子!”遂與要離同歸艾城,任為腹心,使之訓練士卒,修治舟艦。三月之後,順流而下,欲襲吳國。慶忌與要離同舟,行至中流,後船不相接屬。要離曰:“公子可親坐船頭,戒飭舟人。”慶忌來至船頭坐定,要離隻手執短矛侍立。忽然江中起一陣怪風,要離轉身立於上風,借風勢以矛刺慶忌,透入心窩,穿出背外。慶忌倒提要離,溺其頭於水中,如此三次,乃抱要離置於膝上,顧而笑曰:“天下有如此勇士哉?乃敢加刃於我!”左右持戈戟欲攢刺之,慶忌搖手曰:“此天下之勇士也。豈可一日之間,殺天下勇士二人哉!”乃誡左右:“勿殺要離,可縱之還吳,以旌其忠。”言畢,推要離於膝下,自以手抽矛,血流如注而死。不知要離性命如何,且看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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