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晉景公被蓬頭大鬼所擊,口吐鮮血,悶倒在地。內侍扶入內寢,良久方醒。群臣皆不樂而散。景公遂病不能起。左右或言:“桑門大巫,能白日見鬼,盍往召之?”桑門大巫奉晉侯之召,甫入寢門,便言:“有鬼!”景公問:“鬼狀何如?”大巫對曰:“蓬頭披發,身長丈餘,以手拍胸,其色甚怒。”景公曰:“巫言與寡人所見正合,言寡人枉殺其子孫,不知此何鬼也?”大巫曰:“先世有功之臣,其子孫被禍最慘者是也。”景公愕然曰:“得非趙氏之祖乎?”屠岸賈在旁,即奏曰:“巫者乃趙盾門客,故借端為趙氏訟冤,吾君不可聽信。”景公嘿然良久,又問曰:“鬼可禳否?”大巫曰:“怒甚,禳之無益。”景公曰:“然則寡人大限何如?”大巫曰:“小人冒死直言,恐君之病,不能嚐新麥也。”屠岸賈曰:“麥熟隻在月內,君雖病,精神猶旺,何至如此?若主公得嚐新麥,汝當死罪!”不由景公發落,叱之使出。大巫去後,景公病愈深,晉國醫生入視,不識其症,不敢下藥。


    大夫魏錡之子魏相言於眾曰:“吾聞秦有名醫二人,高和、高緩,得傳授於扁鵲,能達陰陽之理,善攻內外之症,見為秦國太醫。欲治主公之病,非此人不可。盍往請之?”眾曰:“秦乃吾之仇國,豈肯遣良醫以救吾君哉?”魏相又曰:“恤患分災,鄰國之美事。某雖不才,願掉三寸之舌,必得名醫來晉。”眾曰:“如此,則舉朝皆拜子之賜矣!”


    魏相即日束裝,馳軺車星夜往秦。秦桓公問其來意。魏相奏曰:“寡君不幸而沾狂病,聞上國有良醫和、緩,有起死迴生之術,臣特來敦請,以救寡君。”桓公曰:“晉國無理,屢敗我兵,吾國雖有良醫,豈救汝君哉?”魏相正色曰:“明公之言差矣!夫秦晉比鄰之國,故我獻公與爾穆公,結婚定好,世世相親。爾穆公始納惠公,複有韓原之來戰;繼納文公,又有汜南之背盟。不終其好,皆爾為之。文公即世,穆公又過聽孟明,欺我襄公之幼弱,師出崤山,襲我屬國,自取敗衂。我獲三帥,赦而不誅,旋違誓言,奪我王官。靈康之世,我一侵崇,爾即伐晉。及我景公問罪於齊,明公又遣杜迴興救齊之師。敗不知懲,勝不知止,棄好尋仇,莫不由秦。明公試思:晉犯秦乎?秦犯晉乎?今寡君有負茲之憂,欲借針砭於高鄰,諸臣皆曰:‘秦絕我甚,必不許。’臣曰:‘不然。秦君屢舉不當,安知不悔於厥心?此行也,將假國手以修先君之舊好。’明公若不許,則諸臣之料秦者中矣!夫鄰有恤患之誼,而明公廢之;醫有活人之心,而明公背之。竊為明公不取也。”秦桓公見魏相言辭慷慨,分剖詳明,不覺起敬曰:“大夫以正見責寡人,敢不聽教!”即詔太醫高緩往晉。魏相謝恩,遂與高緩同出雍州,星夜望新絳而來。有詩為證:


    婚媾於今作寇仇,幸災樂禍是良謀。若非魏相瀾翻舌,安得名醫到絳州?


    時晉景公病甚危篤,日夜望秦醫不至。忽夢有二豎子,從己鼻中跳出,一豎曰:“秦高緩乃當世之名醫,彼若至,用藥,我等必然被傷,何以避之?”又一豎子曰:“若躲在肓之上,膏之下,彼能奈我何哉?”須臾,景公大叫心膈間疼痛,坐臥不安。少頃,魏相引高緩至,入宮診脈畢,緩曰:“此病不可為矣!”景公曰:“何故?”緩對曰:“此病居肓之上,膏之下,既不可以灸攻,又不可以針達;即使用藥之力,亦不能及。此殆天命也。”景公歎曰:“所言正合吾夢,真良醫矣!”厚其餞送之禮,遣歸秦國。


    時有小內侍江忠,伏侍景公辛苦,早間不覺失睡。夢見背負景公,飛騰於天上,醒來與左右言之。值屠岸賈入宮問疾,聞其夢,賀景公曰:“天者陽明,病者陰暗;飛騰天上,離暗就明,君之疾必漸平矣。”晉侯是日,亦自覺胸膈稍寬,聞言甚喜。忽報:“甸人來獻新麥。”景公欲嚐之,命饔人取其半,舂而屑之為粥。屠岸賈恨桑門大巫言趙氏之冤,乃奏曰:“前巫者言主公不能嚐新麥,今其言不驗矣,可召而示之。”景公從其言,召桑門大巫入宮,使岸賈責之曰:“新麥在此,猶患不能嚐乎?”巫者曰:“尚未可知。”景公色變。岸賈曰:“小臣咒詛,當斬!”即命左右牽去。大巫歎曰:“吾因明於小術,以自禍其身,豈不悲哉!”左右獻大巫之首,恰好饔人將麥粥來獻,時日已中矣。景公方欲取嚐,忽然腹脹欲泄,喚江忠:“負我登廁。”才放下廁,一陣心疼,立腳不住,墜入廁中。江忠顧不得汙穢,抱他起來,氣已絕矣。到底不曾嚐新麥,屈殺了桑門大巫,皆屠岸賈之過也!上卿欒書,率百官奉世子州蒲舉哀即位,是為厲公。眾議江忠曾夢負公登天,後負公以出於廁,正應其夢,遂用江忠為殉葬焉。當時若不言其夢,無此禍矣。口舌害身,不可不慎也!因晉景公為厲鬼擊死,晉人多有言趙門冤枉之事者,隻為欒郤二家,都與屠岸賈交通相善,隻有一個韓厥,孤掌難鳴,是以不敢為趙氏伸冤。


    時宋共公遣上卿華元,行吊於晉,兼賀新君。因與欒書商議,欲合晉楚之成,免得南北交爭,生民塗炭。欒書曰:“楚未可信也。”華元曰:“元善於子重,可以任之。”欒書乃使其幼子欒錡,同華元至楚,先與公子嬰齊相見。嬰齊見欒錡年青貌偉,問於華元,知是中軍元帥之子,欲試其才,問曰:“上國用兵之法何如?”錡對曰:“整。”又問:“更有何長?”錡答曰:“暇。”嬰齊曰:“人亂我整,人忙我暇,何戰不勝?二字可謂簡而盡矣!”由此倍加敬重。遂引見楚王,定議兩國通和,守境安民,動幹戈者,鬼神殛之!遂訂期為盟,晉士燮,楚公子罷,共歃血於宋國西門之外。


    楚司馬公子側,自以不曾與議,大怒曰:“南北之不相通久矣!子重欲擅合成之功,吾必敗之。”探知巫臣糾合吳子壽夢,與晉、魯、齊、宋、衛、鄭各國大夫會於鍾離,公子側遂說楚王曰:“晉吳通好,必有謀楚之情。宋鄭俱從,楚之宇下一空矣。”共王曰:“孤欲伐鄭,奈西門之盟何?”公子側曰:“宋鄭受盟於楚,非一日矣,惟不顧盟,是以附晉。今日之事,惟利則進,何以盟為?”共王乃命公子側帥師伐鄭,鄭複背晉從楚。此周簡王十年事也。


    晉厲公大怒,集諸大夫計議伐鄭。時欒書雖則為政,而三郤擅權。那三郤:乃郤錡、郤犨、郤至。錡為上軍元帥,犨為上軍副將,至為新軍副將,犨子郤毅,至弟郤乞,並為大夫用事。伯宗為人,正直敢言,屢向厲公言:“郤氏族大勢盛,宜分別賢愚,稍抑其權,以保全功臣之後。”厲公不聽。三郤恨伯宗入骨,遂譖伯宗謗毀朝政。厲公信之,反殺伯宗。其子伯州犁奔楚,楚用為大宰,與之謀晉。


    厲公素性驕侈,兼好內外嬖幸甚多。外嬖胥童、夷羊五、長魚矯、匠麗氏等一班少年,皆拜為大夫。內嬖美姬愛婢,不計其數。日事淫樂,好諛惡直,政事不修,群臣解體。士燮見朝政日非,不欲伐鄭。郤至曰:“不伐鄭,何以求諸侯?”欒書曰:“今日失鄭,魯宋亦將離心,溫季之言是也。”楚降將苗賁皇亦勸伐鄭,厲公從其言,獨留荀況居守,遂親率大將郤書、士燮、郤錡、荀偃、韓厥、郤至、魏錡、欒錡等,出車六百乘,浩浩蕩蕩,殺奔鄭國。一麵使郤犨往魯衛各國,請兵助戰。


    鄭成公聞晉兵勢大,欲謀出降。大夫姚鉤耳曰:“鄭地褊小,間於兩大,隻宜擇一強者而事之,豈可朝楚暮晉,而歲歲受兵乎?”鄭成公曰:“然則何如?”鉤耳曰:“依臣之見,莫如求救於楚。楚至,吾與之夾攻,大破晉兵,可保數年之安也。”成公遂遣鉤耳往楚求救。楚共王終以西門之盟為嫌,不欲起兵,問於令尹嬰齊。嬰齊對曰:“我實無信,以致晉師,又庇鄭而與之爭,勤民以逞,勝不可必,不如待之。”公子側進曰:“鄭人不忍背楚,是以告急。前不救齊,今又不救鄭,是絕歸附者之望也。臣雖不才,願提一旅,保駕前往,務要再奏‘掬指’之功。”共王大悅,乃拜司馬公子側為中軍元帥,令尹公子嬰齊為左軍,右尹公子壬夫將右軍。自統親軍兩廣之眾,望北進發,來救鄭國。日行百裏,其疾如風,早有哨馬報入晉軍。士燮私謂欒書曰:“君幼不知國事,吾偽為畏楚而避之,以儆君心,使知戒懼,猶可少安。”欒書曰:“畏避之名,書不敢居也。”士燮退而歎曰:“此行得敗為幸,萬一戰勝,外寧必有內憂,吾甚懼之!”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東周列國誌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明)馮夢龍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明)馮夢龍並收藏東周列國誌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