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漢寫詩的人很少,絕大多數都是漢樂府民歌,比如以漢高祖劉邦所著《大風歌》等為代表性的楚歌,但並不代表他們不懂詩。


    隻要能識得漢字,這就是聯係的紐帶。


    當王匡的四句詩念出後,同行的七位農監紛紛駐足,搖頭晃腦,似在迴味。


    良久後,紛紛撫掌叫絕。


    “君子大才!”邊長雲當先稱讚道。


    王匡微微搖了搖頭,這首詩共有八句,他隻說出了其中四句,另有四句,非是不說,而是不必。


    一個完全不懂得體會農人疾苦的人,又如何能得知盤中糧食的不易,另有就是,他在大漢生活了這麽長的時間,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也是一個不爭的事實。


    大漢的人,無論權貴,還是百姓,都很珍惜糧食,吃飯的時候,連一粒米都不會放過。


    畢竟,隻有真正經曆過饑荒的人,才會知道糧食餓得重要性。


    王匡算了算,從元始二年的大旱,到如今的元始四年,超過兩年的時間,全國範圍的糧食產量居低不上,到了全年下半年,旱災有所緩解,但冬日那反常的冰凍,卻不知又奪走了多少人和作物的生命。


    “這邊種的都是粟子嗎?”王匡半蹲著,望向眼前的農田,右手從地上握起了一把黃土。


    黃土有些鬆散,雖春季到來,土地解凍,但裏麵的肥料幾乎沒有,期望它能長出高產的作物,完全是癡人說夢。


    “不瞞君子,按照上官要求,在我長安等地,大部分種植的均為粟子,我長陵亦不意外。”


    “那畝產幾何?”


    “根據過去幾年的統計,栗子每年的畝產基本在二至三石,南邊的水稻產量約在兩石半左右。但,這兩年的天災,君子當知,根本達不到這個要求。”


    王匡站了起來,讓手裏的黃土隨風吹散落地。


    《漢書·食貨誌》有言:“今農夫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其能耕者不過百,百之收者不過百石。”


    一石約有三十公斤,而另一方麵,大漢的一畝地,相當於後世的零點七畝左右,根據邊長雲的描述,一畝地差不多能有六十三公斤就算好的了。


    和漢書中的記載一一對照,倒也相差不多。


    再根據《漢書·地理誌》中的描述,西漢末的時候,經過戶籍普查,大漢的人口大約有五千餘萬,農業人口就足足占了五分之四,有四千餘萬,粗略的算下來,一個農人的年產量大約在一千三百斤左右,平均下來,每位大漢人能分配到的糧食就更少。


    王匡和幾位農監邊走邊說著話,這也是他第一次除了看到除了莊子外的農業發展,若是全國各地都按照王家莊子的模式發展,能多產出不少糧食,也能改善不少農人的生存現狀,但這顯然是不現實的。


    粟在雨雪的融化滋養下,已經漸漸冒出了頭。


    “我記得元十二年,朝廷曾統計過大漢全國的耕地麵積,已增至八億二千七百餘萬畝。而在武帝後期,全國也不過是一億多畝左右,難道說所有的土地,都如同眼下這般貧瘠?又怎能長出高產作物?”


    付君及其他人眼中的異色一閃而過,說實話,他們這些農監,直到現在也不知道大漢的農業現狀,土地耕種麵積更是不知,而這位農監長能夠隨隨便便的說出口,肯定是下過了功夫。


    他們自是不知,這位“博學”的農監長,也僅僅是前日讓仆人拿了上林宛的農耕地圖,還看了些農業記錄,才趕鴨子上架的。


    幾人的腳步不知不覺慢了下來,垂首認真聆聽,說實話,對於農業耕種他們也是有點興趣的,也僅僅是有點,畢竟這些農業模式,自先秦,乃至大漢立國以來,便一直存在著,祖宗之法不可變,這種觀念已經深入人心,不存在什麽改變不改變的。


    此時正值初春,除了一些農人在補耕栗子外,也有些在開墾荒地,王匡甚至有兩戶人家已經用上了他十幾天進獻的曲轅犁。


    但普及程度並沒有達到預想,一是鑄造材料之昂貴,雖有朝廷補助,但也並非所有農戶能購買的,另一方麵是製造工藝的複雜,這是由落後的生產力造成的,讓曲轅犁普及全國,任重而道遠。


    大漢普通農人一日兩餐,直到臨近中午,才開始做早飯。


    行走在農田間隙,能看見田野裏,有炊煙升起,這次爭議的農戶家終於是到了,此處田地被整理的很是整齊,隻是未曾種下粟子。


    除了邊長雲和另一人外,其他幾個農監都等著看這位付君的笑話。


    因為此農戶和付家的族老關係密切,付君未曾步步緊逼,但今日農監長親自前來,甚至各鄉的農監亦在場,這事無論如何也要定下。


    “付年,上次所言種植之事……”


    “我說過了多少次,我家要種豆子,不種粟子!”不等付君說完,一個婦女拿著菜刀衝了過來。


    嚇得幾人連連後退。


    原來這戶當家作主的是家裏的女人,這倒好辦,王匡對於他們為何選擇種植黃豆的目的,猜到了幾分。


    這問題說到底,還是出在他身上。


    到是王匡麵無懼色,在莊子跟隨;老李頭學過擒拿格鬥,對付一個婦女,他還是那樣站著,似笑非笑著:“汝且聽我一言,這黃豆之選,非上上策,甚至於汝等傾家蕩產,想必那天下人中有此想法的大有人在,到是這價錢居低不下……”


    將道理講了一番,在王匡的勸說下,農婦還真的信了。


    這麽簡單!


    王匡三言兩語便把農婦說通,眼見那粟子落,眼見那耕地種,幾人都覺得不可思議。


    對於這位農監又看重了幾分!


    他們平時隻顧用身份壓人,卻未曾多用過道理說服人。


    離開了這戶人家,王匡迴程選擇了另一條路。


    卻見走了不過一兩裏地,忽聞哭聲。


    原是一農人暈倒,他身旁趴著一個少女,臉上盡是灰塵,看不清容貌。


    讓王匡氣氛的是,暈倒的農人旁邊,恰好站著戶主,嘴裏罵罵咧咧,說的話及其難聽不說,還準備揚起鞭子抽打,旁邊幾個耕種的農人,敢怒不敢言,何況上前阻止?


    “汝做何事焉?”


    眼見一鞭即將抽下,王匡看不下去,在身後幾人驚訝的眼神中,三步並作兩步,將戶主手中的鞭子奪過。


    戶主見此人氣勢旺盛,嚇得不敢說話,再望向少年身後的叔父,頓時惡人先告狀。


    “叔父,汝可要管管,他吃我付家糧食,卻不好好幹活!”


    “胡說,你付老六,不顧我阿翁生病讓其種田不說,還克扣我家糧食,如今一日一餐也算勉強,又如何勞作?”地上的少女反擊道。


    “退下!還不快救人!”跟在王匡身後的付君躊躇上前,臉上陰晴不定,輕嗬道。


    見暈倒的男子被旁邊的農人扶了下去,王匡將手裏的竹鞭仍在地上,道:“種糧食一件事,吃飯是另一件事。農人吃不到飯,又怎會有力氣種糧?這麽簡單的道理,我想不是不知道吧!”


    “汝正在草菅人命,汝可知罪?”


    王匡擲地有聲,見叔父唯唯諾諾,戶主豈能不知這是大官,嚇得跪下,低著頭。


    不知不覺間,王匡身上已經有官威,身上霸氣外露。


    那位付君有些尷尬,他沒想到這位戶主這麽狠,居然給底下的農人一日一餐,甚至連尚且年幼的孩童也不放過。


    更可惡的是,居然在農監長視察的時候,恰好被撞見了,還有比這更狗血的嗎?


    而且,若是一日耕種任務不達標,還不發糧,這已經不是簡簡單單的口糧問題了,正如農監長所言,這是真正的草菅人命!


    付姓農監恨鐵不成鋼道:“老六,汝自去祠堂領罰吧!拖欠糧食是一,頂撞上官是二。自即日起,逐出我付氏家門!”


    付君的心裏同樣在滴血,這付家老六恰是他哥哥的兒子,也是他的侄子,雖每年見麵極少,但該有的貢獻還是有的。


    在長陵,付家隻是一個不能入流的小家族,他心裏明白,和安漢公王氏這種龐然大物相比較,那自己等人就是一隻螞蟻。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付君自是懂得。


    “叔父,請救小六一命,兒事後定有重謝!”老六嚎啕大哭,甚至口無遮掩的差點說出了他和叔父的那點勾當。


    見此,付君兩手一樣,一左一右兩個大嘴巴。


    怒而言之:“愚蠢!還不快去那些糧食,要最好的,小心我將你打死!”


    這個世界就是這樣,隻有當人失去了才會,才會懂得珍惜。


    老六哭著離開,他似乎從沒有想到這種剝削,最終會釀成家破人亡的事來。


    惡人自需惡人磨。


    現在也能看出,這付君也不是什麽好人,連他也差點被對方忠厚老實的模樣騙過。


    王匡似乎沒有看到叔侄二人的“互動”,他將眼睛放到暈倒的農人身上,對方瘦成了皮包骨,從年紀上看,卻也不超過三十歲,隻是兩眼窩陷,麵色發白,看來不光是餓了,還患的有病。


    在旁邊的幾個農人的幫忙下,慢慢抬進了百米開外的茅草屋。


    試著走進後,他發現這茅草屋根本擋不住風雨,裏麵和屋外的溫度相差無幾。


    到是這家農人,除了一個大年男子和一個在田畝上忙碌的大女兒,還有個小女兒。


    小女兒偷偷瞅了眼陌生人,便匆匆去了旁邊幾乎露天的廚房燒水。


    而那大女見王匡等人沒有離去,自己的阿翁也有人照顧著,索性從茅草屋出來,跪在王匡麵前。


    “請貴人收留俾子父女三人,俾子願終身伺候您,求求您……”大女連連磕頭,顧不得地上的石子,很快額頭便見血。


    整個人如同魔怔般沒有停下來。


    王匡的眼睛眯了眯,此女的想法他也能猜到一二,經此一事,他們父女在付家的日子將會更加艱難,他方才可看見付姓農監那陰鬱的快要滴出水的表情,隻怕是他一離去,便會展開瘋狂的抱負。


    畢竟在這些高高在上的人眼中,人賤如草。


    罷了!


    還是救一救,說到底,接受過後世的高等教育,王匡不可能那麽無情。


    “汝何名?”


    “迴貴人的話,俾子有姓無名,隻是姓馮。”


    “看你是個聰明人,自今日起,你便入我王家莊子罷了,等你父醒來,再雇輛牛車。”王匡從兜裏掏出了幾株銅錢,放到馮大女的手上。


    接著他麵無表情的看向落在身後的付姓農監,聲音忽明忽暗:“想必付君,沒有問題吧!”


    這眼前的一切,有些出乎付姓男子預料,莫不是這農監長看上了這馮家大女的姿色,說實話,這馮家大女擦幹淨了臉,雖未長成,但放在這附近數十鄉,也端的是好姿色。


    見木已成舟,他隻好順水推舟:“鄙人無任何問題,但憑君子吩咐,屆時迴到長陵,自會將他們的契約還給他們。”


    馮家大女顧不得額頭傷口上的疼痛,連忙將正在燒火的小妹也叫了過來,齊齊跪在地上磕頭。


    她很是擔心,此為南柯一夢!


    “謝貴人,俾子終身不忘。”


    先前經曆的一切,王匡心裏明白,那隻是大漢的冰山一角,他能幫助一戶,卻不能幫助所有人。


    隻有製度的革新,讓全民吃的飽飯,才是真正的大道理。


    迴去的時候,那昏倒的漢子已然醒來,得知有貴人收留後,眼角淚珠止不住留了下來,當真喜極而泣!


    待在這吃人不吐骨頭的付家,他早晚一死,到是可憐了兩個幼女,今又有了一絲希望,又怎能不高興?


    且看那少郎君,生的好模樣,就算自家的兩個女兒跟了對方,也不吃虧……


    王匡心中不了解別人的想法,也沒朝那個地方想,他現在更關心的是長陵乃至整個大漢的農業改革。


    似乎,自己的父親在這幾年也是有這方麵的考量,並進行了一些列的變革,他完全可以將自己的想法呈上去,借一借這東風……


    對於最後的實行,王匡還是有幾分把握的。


    沒有等馮氏父女,幾人迴到了縣衙,已至下午,每個人都懷揣著心思。


    來到農監的辦公地後,隻聽王匡接連道:


    “諸君,長陵的農業現狀也看見了,正如我中午所言那般,單純的農業終不是可取之道,在種植之時,利用空閑之餘,由家裏的婦人進行家畜養殖,也可同時‘增收’,大漢的農業存在模式不是一成不變的。


    另有就是,這等黃土,亦長不出好的粟稻,我等在種植之時,光知索取,而忽略了水土之保持,總會形成惡性循環。”


    “汝等當記之,我等雖為農監,在大漢萬萬官吏中,乃是不入流的小官,但又怎能忘記自己的職責?忘卻這國之憂患?”


    “民生乃舉國大計,除了昨日所說的黃河改道之事外,我亦將向陛下上書,言農業之患!”


    “弊政不除,國如何興?民又如何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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