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國圍城,日夜猛攻,一次飯食間,杜江趁人不備,自城牆猛然越下,看著紛亂的京都,廝殺的城牆,一時間一生的經曆在腦中快速迴蕩。


    “我出生時,天下未定,父親每日忙於軍務,恰逢大旱,母親在饑餓之中活生生餓死。”


    餓死的人很恐怖,髒腑中實在缺少食物,以至於在承受那份煎熬中,麵目不受控製的變得扭曲,周邊諸人變得極為恐怖,曾經和善的鄰居,慈愛的老爺爺都為了一點吃食都變得肆無忌憚,瘋狂無比,可在他的母親身上,從未見過那等神色。


    似乎,那是一個從來不知慌亂為何的人,一生都是慢吞吞的,麵對所有事兒,始終不急不躁,即便是在死前那一段時間,麵上也從未見過任何的恐慌。


    “江兒,若是能活下去,記得做個好人,這世間壞人太多了,需要一些好人去維護應有的規則,千萬莫要作惡,大奸大惡必不可長久。”


    那是母親臨死前的請求,那些年間,他也一直引以為戒。父親身死時,他曾有過動搖,可便是他自己都說不清為何,這份焦躁的心最終被壓製了下去。


    妻子身死時,麵對兩個不大的孩子,那些異樣的心思不敢有任何的流露,何況,死者為大,他答應過母親,同樣也應承過父親和妻子。


    到柳南身死前,心中終於有了一份殺心,非是因為趙皇無情,而是在這不斷的清洗中他感到了對於杜青,杜林兩人的威脅,直到與柳南的幾番書信,那種謀逆的心也暫時被壓製了下去。


    本想年老體衰,杜青前來接任北關,他的手卻又被耶律雄奇斬斷,沒有了立身的本事。想要交出兵權,舍身保全兄弟二人性命時,卻發現多年恩怨累積下,早已經沒有了退路。


    杜青死了,杜林隨著蛇島沉沒,葬身海底!兩人屍骨無存,他……絕後了。


    希望破滅,血脈斷絕,那些曾經的堅持,也就沒有了繼續下去的緣由。


    眼中,城牆正變得越來越高,耳畔‘唿唿’風聲中,能清晰看到那些兵士臉上恐慌的表情,似怕死,又似……激動。


    “你們……慢一些,在黃泉路上等著為父,今生沒有做到父親的責任,若有來世,我定當給你們一個完整的家。”


    “砰!”


    杜江跌落城下,砸倒了幾個衝關的兵士,髒腑碎裂,筋斷骨折,嘴角中鮮血止不住的用處,眼中的神色漸漸消去。


    “你們……等等我。”


    眼前,似浮現了杜青杜林的樣貌,杜江揮了揮手,身子一顫,再沒有了聲息。


    又五天後,京都城破,等待的援軍還未到來,北國大軍已自城門洶湧而入,城門兩側,有文官跪拜,恭迎北皇。


    隻是約一天時間,在馬刀下,京都平複,再沒有駁雜的人在路上行走。皇宮外,依舊有廝殺正在進行,也是京都中最後的抵抗。


    “走吧。”趙皇悲嗆一笑,雙眼在金殿前又掃視了一遍江山:“都帶走吧,再多的抵抗,也都堅持不下去了,趁著混亂,能走多少就走多少,宋家的薪火,不能在我這斷了傳承。”


    聲音略顯悲涼,身前,有七人跪拜。四個年級尚小的孩童哭哭啼啼,眼中寫滿了恐慌,另有三個年級大的,已經披上了戰甲,看起來有些威風,可眼中依舊有恐慌流落,身子更是不斷的顫抖,麵目慘白,有豆大汗滴不斷滴落,與其身後那百十在戰火中淬煉的滿目肅殺的兵士相比,反差強烈。


    “聖人,走吧,趁著混亂逃離,過了這個世間,就在沒有機會了。”一個將領戰甲上沾滿了碎肉,目光悲切中,跪地懇求。


    “聖人,走吧,隻要您還在,大趙的江山就複起的一天。”


    “我等就是拚了性命,也必然保全聖上。”


    眼見將領跪下,哪些兵士嘩啦啦跪下一片,四個年幼的孩子許是生死戰勝了內心中長久以來對於父親的恐懼,跪倒之間不斷的哀求。倒是三個年長一些的,雙目躲閃,嘴角不斷抽動著,直到身邊再無站立的人,才猶豫了一下,跪地懇求。


    “朕……還是有忠臣的!”


    趙皇目中含淚,口中話語略顯悲嗆。


    自杜江金殿變故之後,這些天間,那些一直被他尊崇的文臣已經徹底的變了樣貌,再次之前哪怕是彼此之間為了利益妥協不斷,也從未發生過現今一樣的情況。杜江反趙,可那些文臣卻找出了無數理由,阻止殺人。


    這些天間,隨著北國圍城,他更是見識到了形形色色的人心,時至今日,除張啟年父子依舊在皇城外堅守之外,那些文臣鳥獸盡散,也不知都去了哪裏。


    也許,就像那日杜江說的一樣,那些人,恐怕此時已經出現在了北皇仗前吧。


    “走……走吧!”


    趙皇又笑了一下,走上前將那將領攙扶起來,將領淚流滿麵,惶恐驚慌:“聖人!”


    “走吧!”


    “若是可以,就好好的保護我的這些孩兒,若是不能,也不必強求。世間生死,一切有命,趙國破碎後,隻希望你們念在昔日的情分上,善待他們。”說著話,那將領再次跪下,口中發誓,趙皇笑著拍了拍他肩膀,將七個孩子分別攙扶起身。


    目光在七人臉上分別駐留片刻,似要將他們的長相牢記心間。


    “這些年,對於你們,倒是過於嚴厲了。”


    “你們走吧,跟著他們,記得聽話,也不要在想什麽皇朝偉業,活下去就好,好好活著,比什麽霸業更加能夠讓人快樂。”有一年長皇子想要說話,趙皇一擺手:“快走吧,從此之後,生死有命,所需要一切,都要自己去爭取,雖不再有錦衣玉食的生活,可從此之後,也不會在有這些那些的規矩束縛你們,想要做些什麽身邊也在沒有絮叨的聲音阻止。”


    心間好似想到了這些年間那些文臣的作為,趙皇略沉默一下,隻是一會之間,突然一笑,再次說:“快些走吧,早一刻,就早一份安全,隻有逃離了京都,才勉強算的上安全。”


    “父皇,那你呢?”


    幾個年長皇子目露喜色間,年紀最小的那皇子突然開口問。


    “我?”趙皇笑了一下,這笑意顯然來自這一份關心:“我就不走了,我要留在這,看管先皇留下的這份江山,哪怕是死,也要死在這皇宮之中。何況,你們母親,妹妹,都留在這皇宮裏,我走了,她們怎麽辦?


    都說帝皇無情,可誰又能做到真正無情?我不是一個合格的兄弟,就像杜江在金殿上說的那樣,多年前我弑兄,篡位。我不是一個合格的父親,因這些年間,我將更多的希望放在了宋黎身上,認為他才應當是我大趙當之無愧的明主,而對於你們疏於管教。我不是一個合格的君主,因這些年我重文輕武,任用文人,才導致了如今局麵,麵對北國入侵,二十天時間,大趙國內甚至沒有組織出一支抵擋的力量。”


    趙皇,似在闡述這一生得失,四周沒有任何一人敢出言打斷,這是一個帝王一聲的記憶,也許錯了,也許對了,他人無法做出任何評斷。可無論如何,這些年間,在趙皇治下二十三年中,大趙國內又有了盛唐景象。


    “我不是一個合格的孩子,不是一個合格的丈夫,甚至……談不上一個合格的君王,可現在,我用我最後的生命告訴你們,什麽才應當是一個合格的男人,什麽才應當是一個男人應有的擔當。”


    “切記,當你們從這裏走出,麵對與之前截然不同的人生是,所麵對一切,都是新的開始,那時,需要你們去保護一些你們必須要保護的人,堅持一些你們必須要堅持的事兒。”


    話說完,趙皇轉身進入金殿,再不迴頭,一個老太監關上了大門。七個皇子目光中神色各異,有急迫,有若有所思,同樣也有摸不在意,不過無論心中如何,在此刻依舊跪拜。那將領模樣男子躬身行禮,身後兵士嘩啦啦跪拜一敵,之後諸人分成了十隊,分別向四周逃離。


    趙皇自金殿離去後,又入了一趟後宮。皇後等率諸嬪妃一身素白,於宮殿中等候,哭泣之聲不斷,有幾個年紀不大的丫頭不斷在人群紅穿梭,隻是似感受到沉悶的氣息,也沒有了往日中的那般活潑。宮殿外,有數百兵士把守,刀出鞘,弓上弦,麵目煞氣,見趙皇前來,慌張行禮。


    趙皇擺手後走入宮殿。


    “陛下,我可以走,求你放過薰兒好麽?她才七歲,她什麽都不明白。”


    “陛下,看在我這些年的情分上,求你放過我好麽?迴家之後,我定當日夜供奉你和姐姐。”


    趙皇走入,有嬪妃不斷哭嚎向前,一個兵士長刀猛地向前一劃,那些人立時止住腳步,在遠處哭泣。


    “不懂規矩!”


    皇後微微皺眉,冷哼一聲,可終究還是沒有了往日間的那種敬畏,麵對生死的恐懼顯然已經戰勝了心中的畏懼。


    “該來的,還是要到了,躲不掉,逃不過啊。”


    隔著人群,遠遠看了趙皇一眼,皇後心中歎息一聲。


    自北國圍城,趙皇忙於軍務時,皇後便已經命人將宮中所有嬪妃公主聚集與此,並命人在殿門外嚴密防守,本隻是為了防備意外。


    那些北國的蠻子野蠻的很,若一旦攻入皇宮,單以大趙嬪妃的身份與姿色,落不下任何的好處。大趙皇族,容不得任何的侵犯淩辱,且自古以來,無論戰爭如何,死傷多少,最受創的從來都是女人!


    她不容許曆史中的悲慘出現在大趙皇族之中!


    “看來,咱們的關係就到這了。”皇後說。


    “不見得,若是有來世,會再續前緣。”趙皇說。


    “不了。”皇後笑了一下:“太累。”


    往昔總總,眼前浮現。


    他們相識在秦淮河畔,落花的季節,水聲中,幾經流轉,定下了終生的誓言,鬥轉星移間,情愫變淡,終日間隻剩下了漫無邊際的爭吵厭煩。再迴頭,已過甲子,山河破碎,似也到了說一聲再見之日。


    “給我……一刻鍾的時間。”皇後說。


    趙皇點了點頭,伸手似要拭去皇後臉色的汙點,皇後輕輕側了一下身子,趙皇歎息了一聲,悄然退下。


    大殿中,一陣哭嚎的聲音傳來,有咒罵,有驚恐,有嘶喊,片刻後,歸於平靜。


    一刻鍾後,趙皇推門而入,見到的是滿殿白綾,有具具屍身在大殿中懸蕩,上至依然年老色衰的皇後,下至繈褓之中的嬰孩。


    他盤旋片刻,在皇後身前駐留了幾息時間,最終隻是在淚水中歎息了一聲。


    “放!”


    大殿外,已有兵士潑滿火油,見趙皇走出,一揮手間便要放火。


    趙皇伸手,打斷那將領:“讓我,親自送她們走吧。”


    說著話,有將領遞來火把,趙皇接過之後揚天大笑,隻是笑著笑著,那淚水便止不住的流出,他手臂一揮,那火把劃出一道死亡的弧線,跳躍間幾經閃滅,最終‘噗’的一下落下。


    “忽!”


    隻是瞬間,大火熊熊燃起,‘劈啪’聲響中,幾息便徹底將大殿淹沒。


    又半個時辰後,趙皇再次出現在金殿中,張啟年麵色慘白,胸前有大片血跡,站在趙皇身邊。


    “卿家……不必如此。”趙皇說。


    “一臣不侍二主,臣幸得陛下賞識才有了今時今日地位,生當為大趙臣,似亦當為大趙的鬼,絕不做他國臣民,臣滿門老小,已經入了皇宮,當與大趙同生共死,他們不應該生活在沒有陛下,沒有大趙的天地間。”張啟年倔強的說。


    趙皇笑了笑,起身上前,將張啟年拉倒身前,硬生生的將他按在龍椅上,坐到自己身旁:“人人都在垂涎這一個椅子,可是,也就那麽迴事兒。坐一坐,嚐試一下,來到這世間一遭,總要全都嚐試一番,如今你我生死與共,不要去在意那些其他。天下風雲,變換莫測,便是聖人都曾說過,八百年必有王者興,我倒是想要看一看,這北國,又能維持多久。”


    大殿中潑滿了火有,有將士上前似要關閉殿門,趙皇出聲喝止,手指殿門說:“這殿門,開著,要大開!朕就在這兒等著,等著北皇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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