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樹猿的性格其實相當溫和,隻要用力勒緊韁繩,它們就會自動減慢前進速度。偶爾從籠頭裏發出的悶哼聲,也僅代表它們對沿途可望而不可及的美食的一種牢騷發泄,服從來自韁繩指令的本能已經深深地烙進了這種騎乘生物的血脈。


    四隻樹猿一直奔行到正午時分,跑在最前麵的阿昆拉住韁繩放慢了速度,打頭的樹猿最終在林間的一片小湖邊停了下來。排第二的安秉臣也有樣學樣拉韁繩,他騎乘的樹猿立刻從樹幹上躥下,落地後自發地走到頭猿身邊停下。


    遠遠落在後麵的亞伯和李克遜很快也趕了上來落地歇腳,這兩位雖然都是第一次騎乘樹猿,但操作起來完全沒有任何難度。


    李克遜的臉色很不好看,一下來就罵罵咧咧,原因是他失落了自己的那杆三棱長槍。樹猿的囊袋中異常溫暖,折騰了一宿未眠的李克遜在顛簸中昏沉沉睡去,醒來時卻發現順手放在身邊的長槍不翼而飛,那應該是樹猿在林間上下翻飛時掉出去的,至於是什麽時候什麽地點落的,那就很難說了。


    對於從來槍不離身的大宋侍衛步軍將虞侯來說,遺失自己的武器,簡直就像被人砍了一截胳膊,少了個器官,怎麽著都不舒坦。但要折返迴去,在那一望無垠的參天密林中尋找長槍,那也和海底撈針差不多。


    安秉臣竭力安慰這位瀕臨暴走的同伴,鄭重許諾將來一定幫他弄一柄完全相同的三棱長槍。


    亞伯在湖岸邊生起一堆篝火,準備在安秉臣的配合下烹製食物,這裏位於密林深處,完全不用擔心火光暴露他們的位置。阿昆也從背包裏掏出一大袋豆子和幹果混炒的飼料,挨個喂那四頭饑腸轆轆的樹猿。


    這片湖泊源自一條蜿蜒曲折的林間小溪,湖水並不深,清澈見底。湖底的石塊和樹幹,不知經過了多少歲月的沉澱,全都裹著一層淡淡的翡翠綠色。


    安秉臣把鹹肉幹丟進沸水滾滾的鐵壺裏,眼見那湖水一碧如洗,匆匆吃過飯後三下五除二脫掉早已破爛不堪的皮甲,打算跳到水裏去洗個澡。


    阿昆和亞伯見狀,也脫了衣褲下水沐浴,唯有李克遜瞪著他們一動不動。


    “怎麽不下來洗洗?”安秉臣從水裏冒出腦袋,好奇地看著李克遜。那家夥臉上的汙垢和汗漬看起來並不少,難道他這樣會感覺舒服?


    李克遜舉起雙手,露出了一對黑色的烏金機械手臂:“看到了嗎?俺的大部分身體都不能泡在水裏。”


    安秉臣用力搓揉著自己濕漉漉的頭發,問道:“巴拉契亞家族把你改造成了半個機械人?不過,長時間不洗澡,你身上一點都不難受嗎?”


    “俺可以用濕潤的毛巾洗洗臉,擦擦身體。”李克遜並不想讓三個洗澡的裸男盯著自己看,所以索性站起身來,在附近的樹木中找了一根筆直的長樹枝。手上沒有個長家夥,他無論如何也習慣不了。他用小刀費了老大勁削尖頭部,又用篝火炙烤硬化,總算為自己弄到了一支臨時長槍。


    當李克遜在試著舞動這支造型簡陋的長槍時,安秉臣爬上岸來穿好了自己的短皮甲,皮甲下麵的粗布短襯褂早已在無數次奔跑和戰鬥中爛成了破條,隻夠勉強遮羞而已。趴在水邊一照,一個頭發胡子又亂又長的野人赫然在目。


    “奶奶的,我這造型和茲克猿人也快差不多了。”他才二十三歲,現在這幅蓬頭垢麵的嘴臉,說四十歲估計都有人相信。安秉臣忍不住對著水中那張麵孔做了個鬼臉。


    也不知道,地球那邊怎麽樣了。林子雲,田建明、沈莉,還有互助會現在是一個什麽情況?自己和薩雷斯首領塞巴多提的突然失蹤,又會給整個太陽係的局勢帶來什麽樣的衝擊?受到造物主大引力子源流信號吸引而來的各種文明生物,是否又有新的勢力湧入太陽係?上門來的是彬彬有禮的君子,還是居心叵測的惡客?


    牽掛、思念和擔憂混雜在一起,讓他的心情變得混亂起來。許多雜亂的念頭,一旦想要從頭梳理,最終隻會得到一個越理越亂的結果。


    眼前那汪令人心曠神怡的碧藍湖水,潛移默化地舒緩了安秉臣的緊張。他本來也不是一個感性的浪漫詩人,所以很快就從灰色的情緒中解脫出來。


    “隻要能找到深淵號飛舟,一切都不是問題。”這是他現在唯一的目標。


    “我的孩子,我能清楚感覺到你的情緒變化。人類的心理自我調整機製真是一種奇怪的東西,很難想像……居然是我親手創造了你們這個物種。”頭腦裏的諾瓦在喃喃自語。


    “嗬嗬,諾瓦你不也在無盡黑暗中長眠了數千年嗎?我現在的境況比你當時不知道好了多少倍,又有什麽值得怨天尤人的呢?”安秉臣倚著一截樹樁坐了下來休息,那邊阿昆也從水裏爬了出來,小猿人好奇地注視著李克遜,後者居然坐在篝火邊嚼著一塊肉幹。


    看來巴拉契亞家族對這位大宋侍衛步軍將虞侯的軀體改造並不徹底,李克遜仍然保持了有機生物的消化係統,同樣需要進食才能獲得能量。


    咄!


    一根細長的木箭斜插在安秉臣腳邊的泥土裏!


    幾乎是同時,安秉臣已經從坐的位置滾到了樹樁後,正好借助那樹樁擋住了木箭飛來的方向。當他跪著爬起來時,短劍也摸到了手裏。


    一群用樹葉遮擋下體的茲克猿人,從北麵樹林裏湧了出來。他們手持著木質弓箭和長矛,發出各種意義不明的怒吼,像極了地球上為爭奪領土而廝殺的黑猩猩。


    茲克星上的茲克猿人有多達數十萬個部落,每個部落的進化程度都不一樣,各部落之間的語言文字都有很大差異,幾乎從來沒有真正統一過,這也是他們在弗萊岡眾神降臨前被波金人擊敗並征服的主要原因。客觀地說,除了被弗萊岡人擄掠來的奴隸或多或少受到技術文明的影響,絕大多數茲克猿人依然生活在原始部落狀態下。


    “直娘賊,話都不說便動手麽?”李克遜跳起來閃到一株大樹後,手裏攥緊了那根自製的木長槍,作出一副要拚命的模樣。對方至少有上百人,真要動起手來,他和安秉臣可是這邊唯一能戰的主力。


    “朋友!我們是朋友!”阿昆很機靈,躲在篝火後麵用茲克語大聲嚷著。


    還在水裏的亞伯被嚇壞了,把身體縮到水裏,隻露出一個毛茸茸的腦袋,努力向遠處劃去,這位尼澤蘭的心語者無論從力量還是心態上都不屬於戰鬥種族,遇到這種場麵立刻本能地選擇了逃避。


    “嘿嘿,久違了,各位朋友。”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茲克猿人後麵傳來,說的居然是陶圖格聯盟通用語。


    前麵幾排猿人向兩側分開,後麵上來四個格外壯實的茲克人,抬著一張宛如滑竿的粗糙藤椅,藤椅上懶洋洋端坐著個身體晶瑩透亮,臉上戴著唿吸麵具的速烈人。


    聽到那極其討人憎惡的聲音,不是將他們帶到這裏來的天平號船長玄又會是誰?


    “玄?”安秉臣目瞪口呆地從樹樁後站了起來。


    “對不起,我現在的名字很長,承天廣運聖德神功肇紀立極仁孝睿武端毅欽安弘文定業天降之神玄。當然,看在我們一同落難被困在這顆星球的份上,你們可以叫我天神玄,我不會介意這點冒犯失禮的。”


    聽了這番高大上的自我評價,安秉臣氣極反笑:“滾你娘的x!信不信,現在就把你揪下來揍一頓?”


    當初在飛船上,斷牙出手劫持了這家夥時,可沒見他表現出有多硬氣,歸根到底還是個宇宙奸商的本色。看他身邊那幫茲克猿人對其言聽計從的模樣,不用多問就知道,這家夥肯定又施展了什麽三寸不爛之舌神功,忽悠了一幫部落猿人將他推崇為神仙。


    自己落到茲克星上淪落為奴隸,這小子倒好,忽悠來忽悠去還成了神。想到這裏,安秉臣就氣不打一處來,冷笑著大步向前,真打算要把這家夥從那藤椅上拽下來。


    藤椅前的一排猿人見他來意不善,怒吼一聲,紛紛舉起了手中兵器。


    安秉臣這才發現,這排猿人手中拿的居然都是金屬兵刃,隻是造型古怪,而且相互之間都還各不相同。仔細再看時,他終於發現似乎都是用飛船的殘骸碎片打磨而成。


    “咳咳,我的夏爾庫大人,能不能給個麵子?不要動不動就打打殺殺的,大家有話好好說嘛。”藤椅上的玄眼見安秉臣真要動手,這才趕緊結束了自己的裝逼表演。他伸出自己的水晶胳膊,立刻有一位身高體壯的茲克猿人畢恭畢敬扶住那隻胳膊,四名轎夫放下藤椅,其中兩人跪伏在地,以便玄可以踩著他們的脊背從藤椅上下到地麵。


    “他們手上都是飛船部件?那麽,飛船現在在你手上了?”安秉臣問道。


    玄邁著優雅高貴的步子,緩緩走了過來,口中的語氣卻大相徑庭:“我們的飛船,穿過黑洞墜落在這裏時就碎成了千萬塊殘片,在目前情況下根本無法修複。我的同伴們,也死了個幹幹淨淨。所以,如果我們要想離開這裏,隻能指望你的那艘達文巴飛舟了。”


    “哦?”安秉臣聞言愣住。玄說的很可能不是假話,當初他們乘坐的速烈飛船躥出蟲洞後被茲克星的巨大引力所俘獲,一番驚天動地的墜落後幾乎沒有保持原型的可能。在這樣的墜毀中,還能保住性命的,都可以算是運氣絕佳的幸運兒。


    以玄這家夥的精明能幹,應該很快就能弄清自己身處的行星環境。以他控製的這個猿人部落實力,要從窮兇極惡的弗萊岡人手中搶奪飛船,估計還是洗洗睡了算了。萬一要有個什麽三長兩短,以速烈人這副卓爾不群的閃亮賣相,落到弗萊岡人手裏不被解剖了才怪。所以,綜合各方麵因素,要離開這個巨大的蠻荒世界,還真隻能把希望寄托在那艘達文巴生物體飛舟上。


    難怪,玄這家夥會如此放下身段地刻意巴結自己。想到這裏,安秉臣頓時心中釋然。


    雖然對方是玩弄陰謀詭計的高手,又是綁架自己離開太陽係的主要責任人,但現在的情形還真不是算老賬的時候。玄未必知道西大陸爆發的角鬥奴大暴動,但安秉臣卻很清楚,如果沒有自己的助力,休曼等叢林之子精心策劃的這場暴動,最終仍然會以失敗而收場。


    暴動的角鬥奴們固然可以占領整個茲克星的表麵,但在從小行星基地趕來的弗萊岡增援部隊麵前,沒有空中優勢又處於低技術文明水平的義軍必然失敗。把這個比鬼還精的速烈人拉進己方陣營,或許可以增加不少贏得勝利的概率,至於這家夥一貫的鬼魅伎倆,在隻有自己能夠操控深淵號飛舟的大前提下,統統都是些上不了台麵的把戲。


    等到真能成功離開茲克星,自己肯定還要和玄這家夥好好算算老賬,揍他一頓都算是最寬容的處置。但是現在,隻能選擇和這個速烈精明鬼合作。


    安秉臣帶著一種似笑非笑的表情,看著比自己矮了兩三個頭的玄:“你的麵前,現在有兩條路。第一,繼續在這裏當你的狗屁天神,熬個幾百年或許能弄出航天飛行器來也說不定。第二,跟我們走,找到我的達文巴飛舟,一同離開這個地方。”


    玄舉起雙手,製止了身後那群茲克信徒的喧嘩聲。


    速烈人歪著腦袋,想了片刻:“我當然願意跟著朋友,一同離開這個落後的世界。不過,嗯……我們之前的恩怨,就此一筆勾銷,怎麽樣?”


    這話別說安秉臣不信,恐怕就連提出來的玄自己都未必相信。這家夥當然很清楚,如果乘坐達文巴飛舟離開,離開茲克星後安秉臣多半要好好收拾自己一頓。在人家的船上,當然是人家做主,安秉臣的脾氣,他也是深有體會的。為了免除日後的安全隱患,玄必須早做打算。


    安秉臣哈哈大笑起來:“好!不過,我也要把醜話說在前麵,在我們成功離開之前,你要再玩那些見不得人的花樣,我們此刻的約定立馬作廢。到時候該怎麽玩,那可就是我說了算!”


    玄點點頭,轉過身去向自己的茲克信徒們交待了一番。速烈人在語言方麵的天賦確實驚人,玄的茲克語說得非常流利,還夾雜了這個部落常用的大量土語方言,安秉臣隻模糊聽見他宣稱要去造訪另一個部落,將天神的福音傳遞到叢林邊緣什麽的。


    聽聞天神要離去,茲克猿人們跪伏在地慟哭哀號,一副如喪考妣的表情。不少人抱著玄那兩條晶瑩透亮的矽腳,拖著鼻涕眼淚吻著,禱告著,希望天神能夠迴心轉意,繼續留下來庇護自己的部落。


    “你就是個該死的騙子。”安秉臣看著這一幕,冷冷地評價道。


    “我的朋友,你把我當成什麽人了?速烈人可是最公平的宇宙商人,要不然我們也不會成為貿易公會中最具潛力的種族。這些茲克人尊稱我為天神,我可也不是白吃白拿他們的供奉。我花了三個月時間,教會他們從礦石裏以火法煉銅。就這一點,已經讓這個部落的技術水平超過了東大陸的那幫同類,這個進步導致的差距也許現在還看不出來,但是十年之後,或者一百年之後,就會產生顯著效應。沒準,到時候我真會成為這個行星文明的創世之神喲。”


    玄一副恬不知恥的得意嘴臉,讓安秉臣看了很想伸手過去給他一巴掌。


    “讓他們散了,趕緊都散了。嗯,你和阿昆坐一隻樹猿,我們馬上就出發。”安秉臣看著玄的身胚,估算了一下。


    阿昆加上玄,還不及自己一個人重,一隻樹猿馱他們倆人,應該是綽綽有餘。


    “我們要到北極區的黑火山脈那邊去,先找到我的其它同伴,然後前往東大陸找迴飛舟。”


    “遵命,我的夏爾庫大人。”玄馬上換了一副表情,搖身從無所不能的天降之神,變成了精誠合作的受困宇航員。


    阿昆對這個莫名其妙加入隊伍的水晶人充滿了好奇,小猿人不時會去戳一下,或捏一下玄的皮膚。玄的演員天賦也讓他保持了一位老實忠厚的隊友麵目,不過這家夥看到從水裏爬起來的亞伯時,整個人都呆若木雞。


    安秉臣敢用自己的腦袋來打賭,這個該死的速烈人肯定認得尼澤蘭人。尼澤蘭人,這個據說已經滅絕了的物種,對宇宙奸商速烈人來說,顯然意味著極其珍稀的無價之寶。


    玄扭過頭來,看到了安秉臣咄咄逼人的目光,趕緊恢複了正常神態,跟著阿昆鑽進了樹猿的背囊。


    這支奇怪的隊伍繼續向北,一走就是整整兩天。沿途的停頓休息中,玄這家夥居然強忍著,始終沒有主動打聽有關亞伯的任何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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