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午的太陽將整個大地炙烤得滾熱發燙,樊茂才光著個膀子,手裏握緊了鋤頭,笨拙地清理著麥田裏的雜草。


    這是田間最低級的活路,但因為不熟練的緣故,他做得並不輕鬆。鋤頭的邊緣不時掛到麥苗,隻一會兒功夫就砸傷了十幾株。路過的農耕組組長為人脾氣不怎麽好,才看了一眼就跳起來:“樊茂才,你這是想搞破壞還是建設?!”


    “瘦猴沒經驗,導師又走了。”旁邊田裏同樣在忙活的權學斌幫他搭腔。別看這科學院士出身的禿頂老頭年紀大,但擺弄這些細致活路卻一點不含糊,自從逃出奉天城帶著一幫技術人員投奔互助會後,他也自願加入了墾荒隊,田間地頭的活路幹得有聲有色,一點不比他在核物理實驗室裏的表現遜色。


    樊茂才的農耕導師原本是楊三媳婦。但幾天前,楊三的兒子突發急性闌尾炎,疼得在地上滾來滾去,額頭上豆大的汗珠亂滴。迅速趕來的精衛飛行器接走了昏迷的小孩送往江口碼頭的互助會醫院救治,當媽的也哭哭啼啼一道登機跟去照顧。


    小孩的闌尾手術進行得很順利,但康複檢查時,醫生提議這孩子應該送到學校裏去讀書。楊三媳婦在醫生的指引下向民政部提出了申請,五分鍾不到,那孩子獲準入讀十裏鋪小學,他的母親也被民政部轉調到十裏鋪農耕組,母子兩人甚至在地下基地分到一間帶廁所的宿舍。


    盡管突然失去了導師,但樊茂才卻很高興,同時也充滿了驚訝。


    楊三媳婦在這裏地位並不高,用互助會的時髦話來說她隻是一介“自由平民”,這樣的人在奉天附近的墾荒隊裏用左腳都能輕鬆撈出上萬個,但她和她的孩子卻能享受到戰前惟有權貴富豪才能享受的醫療待遇,不僅孩子在醫院的治療全免費,就連運送他們母子去魔都的那種碟狀飛行物的緊急出航也不收取任何費用。


    這些匪夷所思的怪事,讓樊茂才感到了從未有過的震撼。


    樊茂才從沒聽說過,有哪朝哪代會為底層百姓提供如此體貼入微的服務,和他一同勞作的老學究權學斌算是見多識廣,但這位國立科學院的前院士同樣也被這件事驚得目瞪口呆。


    “這是不是有點浪費社會資源啊?”老權猶豫著冒了一句,立刻被旁邊路過的農耕組組長罵得狗血淋頭。


    “浪費?行,下次你他媽快死的時候,我幫你轉告民政部,沒必要為你這種貨色浪費社會資源,好不好?!東西有價,人命無價,雪中送炭那能叫浪費嗎?”年輕組長說話味道很衝,很少會給人麵子。他因為要監管上百人,早已對漫長說服失去了耐心,工作作風一貫簡單粗暴。“咱們會長說過,中國雖大,但沒有一寸土地是多餘的,中國人雖多,也沒有一個百姓是多餘的。隻要是互助會庇護下的自由平民,他們就有權享受互助會所提供的一切福利,除非他們自願選擇脫離互助會的庇護。”


    權學斌挨了這頓罵卻不敢吭聲,他還滿心指望著在自己有生之年加入互助會成為正式會員呢。


    已經在安定軍中混出點經驗的樊茂才習慣性地保持了緘默,他在心裏認為這應該是一次作秀工程。


    但是,第二天早上湊巧又有個女孩在射擊訓練場出事,一發流彈貫穿了她的肩胛骨後從腋下穿出,被打穿的動脈流血不止。教導隊的人迅速捆紮住動脈血管,二十分鍾後,又有一架精衛飛行器趕來接走了這個倒黴的姑娘。


    直到這時,樊茂才終於相信了這種不計成本的行為對互助會來說根本就是一種司空見慣的常例。


    雖然那些教導員們身上的藍色製服還是那麽難看,雖然豔陽高照下的田間農活還是那麽艱難,但樊茂才的勞動積極性卻完全不一樣了。他開始更加主動地投入到軍事訓練和農耕勞作中,自覺自願地按照互助會小冊子上的要求規範自己的行為。


    因為,這樣的生活讓他有安全感。


    從旁邊那些同伴的類似表現來看,他們應該和他有同樣的想法。


    很快,樊茂才又有了新的疑惑。


    從與身邊權威人士的閑聊中,他大致了解到這個叫互助會的神秘組織擁有許多各種各樣的機器人。這樣,他就有點不明白了,既然可以用機器人戰鬥、運輸、偵察,為什麽不直接用機器人來種地?那該多省事多高端大氣上檔次啊?


    “勞動是健康人性必不可少的核心部分,脫離勞動隻會導致墮落和愚昧,滋生出何不食肉糜之類的奇葩寄生蟲。好逸惡勞剝削同類者最終墮落為分餅人,徹底依附於機器則意味著整個人類的全員墮落。我們需要使用工具,但我們不能過份依賴工具。所有的武裝者都必須在勞動中見證自身,這是成為互助會正式成員的必經之路。”說這番話的人叫萬誌旭,這位機電工程師比樊茂才早來半個月。這位駕駛自製旋翼機逃出奉天的技術癡男也一心想加入互助會,他對互助會的了解程度遠遠超過那位三句話不對頭就張嘴罵人的耕作組組長。


    被安排到萬誌旭的耕作組後,樊茂才很快從這位工程師那裏打聽到更多有關互助會的事情。一有機會,他就向萬誌旭請教自己心中的各種疑問,萬誌旭這人既不擺架子也不耍花槍,基本上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那我們什麽時候開始接受政治教育?”樊茂才小心翼翼地問。


    通過許多聊天中掌握的信息,他已經有點模模糊糊明白,互助會是一個擁有強大軍事實力的組織,但這個組織的政治野心看來比其軍事實力更加無法想象。這樣的組織,必定會有無數典籍教義之類的東西來洗刷信徒的頭腦,直到讓他們徹底喪失**思維能力,最終淪為掌握話語權的上位者擺弄的木偶。


    樊茂才讀的書不多,可有些東西從來不存在於書本上,但每個人都知道。


    萬誌旭皺起眉頭,像看個白癡一樣瞪著這位詢問者:“你是不是晚上從沒去參加過自選學習課?”


    樊茂才尷尬地陪笑著:“紀總隊長不是說過嘛,不想去的可以不去。”在他心底深處,真正的原因是害怕。他害怕在茫然無知的情況下被一幫來路不明的狂熱分子逼迫表態,更害怕說錯話給自己帶來無妄之災。這樣的事情,在他爺爺那輩曾經發生過,他的爺爺做了錯誤的選擇,並因此咀嚼了半輩子的苦果。


    在未知規則的前提下冒失介入風險未知的政治遊戲,有時候輸掉的可不僅是錢財。他最崇拜的說唐第一英雄李元霸是怎麽死的?


    自以為天下無敵,雷雨中破口大罵拋錘擊天反將自己砸死,那就是不懂遊戲規則自取滅亡的下場。別說樊茂才沒有李元霸那麽牛,就算他有那份實力,也絕不願模仿那位大英雄重蹈覆轍。


    萬誌旭從鼻孔裏鄙夷地哼了一聲,毫無保留地表明了自己的蔑視態度。喜怒形於色,這是機電工程師作為聊天對象的唯一缺點,不過考慮到他提供的大量有用信息,樊茂才完全能容忍這個小缺點。


    看到對方完全服軟的姿態,萬誌旭一字一句吐出了真相:“互助會沒有連篇累牘的主義、理論和典籍,它的所有政治訴求全在三大基本原則裏!這些話不用一分鍾就能說完,甚至不需要小學畢業也能明白。你再看看那些牛皮法螺吹破天的狗屁長篇大論,又有哪一種哪一本能真正頂個球用?”


    樊茂才愣了半天,漸漸醒過神來:“可是,要達到最終的目標,總得有什麽綱領性的東西……才能統一思想,團結群眾吧?”情急之下,他把自己曾經聽過的政治名詞抬了出來。


    萬誌旭噗嗤一聲笑了。


    他抬起右臂,讓樊茂才看到了自己手腕上那個像手表一樣的東西。


    “看到沒有?”


    樊茂才立刻覺得對方真把自己當傻瓜了,心下著惱,微微有些不快:“看到了,不就是互助表嗎?”鎖定佩戴者生物數據特征的互助表,有誰不知道呢?


    “那你看到紀總隊長手上的和我這玩意兒有什麽不一樣嗎?”


    樊茂才強抑心情,迅速梳理了一下自己的記憶:“好像……比你這個要大一些。”


    萬誌旭點點頭,一副孺子可教矣的得意嘴臉:“總隊長的那個叫腕式終端,隻有正式會員才能戴。”


    “但是萬工,這個,和我們說的話題有聯係嗎?”樊茂才發現對方似乎有跑題之嫌,於是果斷展開反擊。


    萬誌旭咧開嘴,露出一排黃牙無聲地笑了:“這些東西,腕式終端,互助表,都在無時無刻地監控著佩戴者身邊發生的所有情況,所有的全息監控記錄都會被同步上傳到智庫的數據陣列中,成為無法篡改的曆史。任何互助會的正式會員都有權調閱任何記錄,但是,包括會長在內,任何人都無權修改或刪除那些記錄。”


    “監控?所有?”樊茂才全身的血液頓時凝固。他一直以為,那種叫互助表的東西隻是個相當時髦的智能衛星電話。


    “對,監控所有,除了你腦袋裏的念頭。”萬誌旭發出飽含惡趣味的調侃笑聲,那笑聲讓樊茂才聯想到深夜墓園中貓頭鷹發出的鳴叫:“但是,你知道,人的行為可以忠實地反映出他的思想。所以,嘿嘿……”


    “那麽,不是任何人都沒有*可言了嗎?”樊茂才瞪大了眼睛,他完全無法想象,究竟要瘋狂到什麽程度的大腦,才能產生這樣瘋狂的念頭。


    萬誌旭白了他一眼,陰陽怪氣地低聲道:“如果所有人都不穿衣服,唯一那個堅持要穿衣服的人,難道不是怪物?”


    樊茂才長長地籲了一口氣,坐在田坎上。他勉強聽懂了萬誌旭的意思,但仍然無法理解,為什麽有那麽多人竭盡全力想要擠進這個既無*也無尊嚴的*世界裏去?


    這些人都瘋了嗎?


    “共享信息,共享權力。人人即我,我即人人。”萬誌旭神神叨叨念了幾句,最後臨走前丟下一句話:“再沒有比這個更公平的世界了。”


    樊茂才這次沒能跟上對方的跳躍性思維,他不明白萬誌旭在說什麽,更不知道那些半瘋半癲的詞代表著什麽。


    但是,他隱約有些明白,自己因為害怕而遲遲沒有去參加晚間的自選學習,這恐怕是一個極其錯誤的決定。


    他決定今晚就去學習地點看一看,以實際行動來糾正自己的錯誤。


    夜幕籠罩下的平原,抬頭可以看到漫天燦爛星河,長達百米的蔬菜大棚一直延伸到地平線的盡頭,四周星星點點的是平民們居住的簡易帳篷。


    樊茂才要去的地方是一座原本荒蕪的小村子,那裏的居民早已在戰火中逃得不知去向,互助會在此開始墾荒後順勢把它當成晚間自選學習的聚集點。


    他背著自己的步槍,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但沒有擰亮腰間的手電,因為從很遠地方都能看到那座村子。燈火通明的小村子在漆黑一片的荒原中顯得如此耀眼,隻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得見。


    村子周圍有不少巡弋的武裝士兵,這些人可不是自發組織的民兵,他們都穿著藍色製服,看來是互助會的正規部隊。樊茂才甚至注意到,村外黑暗中的角落裏靜靜蜷伏著幾隻菱形的足肢戰車,一個穿著奇怪潛水服的軍官正在它們旁邊對一群列隊的士兵訓話。


    快要走進村子的時候,樊茂才突然踩到了一個田鼠掏空的土洞,身子趔趄了一下,險些摔倒。但一隻有力的大手及時伸過來把他扶住,樊茂才迴過頭來看到一張熟悉的帶有一條刀疤的麵孔。這不正是那天接待他注冊登記的那位長官嗎?


    “走路要小心,現在地裏的田鼠們都瘋了,到處打洞。”那位長官鬆開了扶著他的手。“我叫李均,互助會信息部任職。”


    “我……”樊茂才本想自我介紹,隨即想到人家對自己的各種情況應該一清二楚。“我想來看看晚間的自選學習班。”


    李均笑了笑,臉上的刀疤在夜色中看起來有些猙獰:“哦,你自己去逛吧,這裏很有趣的,我還有事,就不陪你了。”


    “謝謝李長官。再見。”樊茂才已經忘記了互助會小冊子上對信息部的簡略介紹,但他曾遠遠見過那種穿緊身潛水服的互助會軍官向這位李長官敬禮報告,這一幕足夠讓他明白,這人的官職應該不小。


    這是一座由二三十間大小院落組成的村子,但有人把那些院牆都削到了齊腰的高度,這樣可以很容易看到屋子裏的燈光,也能清楚聽到裏麵傳來的各種聲音。


    村裏街麵上居然還有路燈,把每一個黑暗的角落照得錚亮。許多和他一樣打扮的背著槍或包的平民,往來行走於院落之間的街道。


    樊茂才帶著好奇的心思,在第一座院落前停住腳步,探進去半個腦袋,想聽聽裏麵的人在說什麽。


    這間院子不大,但屋子挺大,窗戶都開著,可以看見裏麵坐滿了人,還有人站著。從屋子東側看不到的死角裏傳來一個大嗓門女人說話的聲音:“……經過發種和出苗階段的小麥在形態上會出現明顯變化,這個時候麥苗最為嬌嫩,護理不當極易造成損害。但在密封式無水栽培模式下,我們不但可以給予麥苗最大程度的保護,還能根據春化階段的需求隨意調節種植區的溫度,促使麥苗更快成長……”


    樊茂才立刻明白了,這裏是講農耕種植技術的學堂。他本來有心想進去聽一聽,但看到屋門都擠著站立的人,隨即打消了那份心思,決定再往前走走逛逛,看看還有什麽西洋鏡。


    隔壁院子裏的人明顯要少得多,從屋門可以看到一大排空著的條凳。屋內傳出一位明顯是老人的聲音,那聲音幽遠淡泊,透著一股子超凡脫俗的清新:“……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這話的意思是說,天地是無所謂仁慈的,它沒有仁愛的觀念,對待萬事萬物就像對待草雞草狗一樣一視同仁,任憑其自生自滅。聖人同樣也是沒有仁愛的,也同樣向對草雞草狗那樣對百姓一視同仁,任憑人民自作自息……”


    樊茂才聽得半懂不懂,看看窗內屈指可數的幾位聽眾中,有不少似乎都處在一種昏昏欲睡的狀態,他猶豫了片刻,扭頭轉身繼續向前邁進。


    前麵的院子要稍大一些,還沒走到門口就能聽到有個雄渾的聲音在院中迴蕩,那聲音一句比一句響亮,一句比一句高昂:“……我們在天上的父,願人都尊父的名為聖,願父的國降臨,願父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我們日用的飲食,今日賜給我們,免我們的債,如同我們免了人的債,不叫我們遇見試探,救我們脫離兇惡,因為過度、權柄、榮耀全是父的,直到永遠……”


    樊茂才探頭望去,但見屋內坐了十來人,個個神色專注,目光匯集在窗前一位身材高大的黑衣中年男子臉上。


    席間有一女子起身問道:“劉神父,主既免除我們的債,又不叫我們遇見試探,為何還要讓我們承受這戰亂流離之苦?”


    那中年男子點點頭:“這位姐妹,所有的苦難,都是主賜予我們的恩福,隻會令我們愈加虔誠愈加堅定。戰亂之禍降於華夏大地,正是因為我們忽略了主的聲音,置主的旨意於不顧,這是天譴,也是主對我們的警示!速速覺醒吧,迷途的羔羊們,重新迴到主的身邊來……”


    聽到這句,樊茂才直接往院裏吐了口唾沫,扭頭就走。這種自相矛盾的腦殘邏輯,他無論從心理還是生理上都無法接受。互助會的晚間學習班裏居然有這種蠱惑人心的東西,他要不要去舉報呢?


    樊茂才最終放棄了這個念頭,他愈發好奇,更想看看互助會自己的理念宣傳又是個什麽陣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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