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 正好是周末,雲鶯再三邀請, 杜阿姨還親自給蘇碧曦打了電話, 讓她一定要來家裏吃午飯。這樣真摯的邀請, 蘇碧曦無法推辭,便早早地去了商場, 買了一大堆東西, 就去了李家。


    李家位於龍城當年的皇城之內,毗鄰華國皇宮,據說是當年一位王爺的府邸改建而來。在寸土寸金的龍城, 這樣的白牆黑瓦, 雕欄玉棟, 實在是不多見了。


    蘇碧曦驅車前來, 剛在雕花大門處停下,另外一邊,一輛熟悉的黑『色』轎車也開了過來。


    車門坐著的,正是陸璧晨。


    守衛顯然早就被囑咐過放行兩人的車, 等兩人在李家主屋停下後,雲鶯, 青青, 青青爸爸,小鑄, 小鑄媽媽, 小鑄爸爸, 都在門口等他們了。


    蘇碧曦從副駕駛位上把準備的幾袋子禮物拿上,趕緊下了車,笑著跟大家打招唿。雲鶯立時走了過來,跟小鑄媽媽接過蘇碧曦手上的一堆東西,嗔道:“暮亭,你是來我家吃晚飯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來拜年的,拿這麽多東西。”


    “就是,買這麽多東西,待會孩子們就隻認得白阿姨,不認識我們了”小鑄媽媽笑說,“小鑄去看你以後,迴來張口閉口白阿姨,我都要吃醋了。”


    青青和小鑄一左一右,跑過來牽著蘇碧曦的手,青青笑嘻嘻地,“白阿姨,『奶』『奶』跟媽媽姑姑今天都做了菜了,爸爸還帶青青摘了青菜,是有紅『色』根的那種,白阿姨待會一定要記得吃啊。”


    “小鑄還跟著媽媽包了餃子!青青不會包餃子,做得可難看了。”


    “你做的也難看,都是姑父幫你再做了一遍!”


    “你摘的青菜舅舅都沒要!”


    眼看兩個小蘿卜頭又要吵起來,眾人都有些哭笑不得,蘇碧曦趕緊把兩人分開,“青青和小鑄帶白阿姨進去看看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好不好?白阿姨好久沒看見他們了,可想他們了。”


    兩個小家夥這才轉移了注意力,高高興興地帶著蘇碧曦進門。


    蘇碧曦一進門,青青爺爺『奶』『奶』就站了起來,對她表示歡迎。長輩做出這樣的態度,蘇碧曦連忙上前問好,杜阿姨拉著她的手,讓她坐在自己身邊,把廚房早就做好的甲魚肉肉片子湯端給蘇碧曦,“我特意昨天就準備了食材,燉了一晚上的甲魚湯。白丫頭,你今天可得給阿姨個麵子,把這湯都給喝了。”


    她從上次看見蘇碧曦到現在,蘇碧曦又瘦了不少,身上隻剩下骨頭了,臉白得跟紙一樣。隻是這孩子這些日子過得實在太苦了,她也幫不了她多少,隻得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他們家不比其他的家族,家庭成員簡單,關係和睦,每個月都有固定的家庭聚餐,都是自己來做飯。今天把蘇碧曦也叫來,就是把她自己家裏人的意思。


    吃飯的時候,李家不僅自己準備了很多菜,還讓自己家的廚師準備了油炸豬羊肉、掛爐走油雞、宮保野兔好幾個大菜,蘇碧曦麵前的碟子幾乎是立刻就堆成了山。兩位長輩,幾位女眷,還有兩個小孩子,一刻不停地給她夾菜。兩個小孩子更是在比賽一樣,拚命比誰夾的菜更多。


    剛剛喝下去三碗甲魚湯的蘇碧曦:“……”


    這哪裏是人吃下去的分量,根本是豬才能吃得完。


    她剛才向陸璧晨那邊掃了一眼,分明看見了陸璧晨眼中的笑意。


    這廝真是膽子肥了,竟然敢笑她了。


    她艱難地吃著碟子裏從未斷過的菜,待杜阿姨見她吃的分量讓她滿意了,便點頭應允,讓蘇碧曦離席。


    蘇碧曦幾乎是落荒而逃,趕緊走到眾人一起飯後喝茶的地方。


    雲鶯一臉笑意,給蘇碧曦倒了一杯茶,“我還讓廚房做了下午茶,阿晨說你愛吃雲片糕和豌豆黃,待會記得多吃幾個。對了,我讓多做了好多,你待會記得帶迴去。”


    蘇碧曦笑著迴道:“謝謝雲鶯姐。”


    ……


    蘇碧曦跟陸璧晨從李家出來之後,陸璧晨需要迴父母家一趟,蘇碧曦則是打算去她自己的家裏,去收拾一些東西,再去看一看。


    她上次吃家裏包的餃子,還是她跟遠遠一起做的。


    當時遠遠弄的手上,臉上都是麵粉,跟個小花貓似的,做了半天也不見弄好一個餃子皮。反而是阿南,做得又快又好,比她做的餛飩一樣的餃子不知道好了多少。


    最後,他們收拾好了『亂』糟糟的餐廳,三個人晚飯吃的是她做的餛飩,遠遠做的一堆奇形怪狀的餃子,和阿南大廚出品的正宗皮薄肉多的餃子。


    她還說以後再也不做餃子皮了。


    那般溫暖美好的迴憶,仿佛就在昨天。


    蘇碧曦剛走出電梯,就發現家裏的門大開著,房子裏像是被洗劫過一樣,好幾個工人還在把家具直接就地打爛打碎,扔進大大的垃圾袋裏。那架阿南經常彈,教著遠遠彈琴的鋼琴,正在被張元蘭指使著工人一下又一下地用錘子砸著,黑『色』的烤漆掉落,裏麵的木頭被砸得從中間斷裂,發出碰地一聲。


    蘇碧曦忽然從震驚中迴神,衝過去大聲阻止,“住手!媽,你這是在幹什麽?”


    “幹什麽?我要把這些死人用過的東西砸了,然後把房子賣了!”張元蘭幾乎是尖叫著開口,“你害死了我唯一的兒子,我唯一的孫子,我跟阿南他爸下半輩子怎麽養老啊!這些死人用過的東西,怎麽賣得出去!你這個天殺的喪門星,我告訴你,這房子的首付是我們兩個老的跟阿南出的,跟你一分錢關係也沒有!”


    蘇碧曦頓了頓。


    這棟房子,的確是阿南跟她結婚之前就已經買好,首付跟她沒有任何關係。按照《婚姻法》規定,即便是房子之後的貸款蘇碧曦參與了償還,但是這套房子,蘇碧曦並沒有所有者產權。


    蘇碧曦很早就打算把這套房子賣了,所有所得都給孟照南的父母,隻是一直沒有合適的買家,不想張元蘭今天竟然迫不及待地帶著人上門,幾乎是砸壞了家裏所有的東西。


    “媽……”


    張元蘭大喊,“不要叫我媽,我受不起你這樣的兒媳『婦』!你已經害得我白發人送黑發人,再被你叫一聲,是不是連我也要害死啊!”


    “……張女士”蘇碧曦看著滿地狼藉,閉了閉眼,壓下眼中的淚水,緩緩開口,“即便……即便這些都是……都是阿南和遠遠用過的東西,我也會把他們收拾好,一並帶走。我需要一周的時間,找到房子,把東西搬出去,希望你可以體諒。”


    “呸!體諒個屁,我告訴你”張元蘭衝著蘇碧曦吐了一口唾沫,“這是我們家的房子,跟你這個喪門星什麽關係也沒有。這裏麵所有的東西,也都是我們家的,我愛怎麽砸就怎麽砸,愛一把火燒了就燒了。你最好馬上給我滾出去,小心我讓人打你出去!”


    “你可以打我”蘇碧曦抬起通紅的眼睛,眼神冰冷,“但是我今天從這裏出去,就會告訴全龍城所有的房地產中介,這裏是……這裏是死過人的地方。您可以看看,到時候,這房子還賣不賣得出去。”


    張元蘭氣急敗壞地登時朝著蘇碧曦的臉,就是一巴掌扇了過去,“你這個喪門星竟然敢威脅我?你害死了阿南遠遠,你還敢威脅我?”


    “我隻要一個星期,把這些東西搬出去。我保證,一個星期過後,您再也不會在這裏看見我”蘇碧曦迴道,“我隻要這些東西而已。”


    張元蘭抬起頭,看著眼前臉上頂著她的巴掌印子,卻分毫不退的女人,隻覺得一口氣悶在心口,根本沒有辦法奈何她。過了片刻,她終於妥協道:“你記住,一個星期,帶著這些東西,給我滾出去。”


    蘇碧曦等張元蘭帶著工人離開以後,把大門關上,便開始收拾已經被毀得一塌糊塗的房間。


    陽光從落地窗裏照進客廳,在她的皮膚上留下了一絲暖意,卻如何也到不了她的心底。


    所有的一切,都沒有了。


    她跟阿南去選的玻璃茶幾已經被砸得粉碎。


    阿南放在茶幾上,他剛買迴來的青花瓷茶具。


    阿南給她挑的天青『色』,白『色』,紫『色』,各式各樣的花**。


    他們一家三個一起今年剛買的紫『色』布藝沙發。


    遠遠一定要的厚厚的羊『毛』地毯。


    阿南選的淺紫『色』窗簾。


    那架鋼琴上,遠遠剛剛學會彈《致愛麗絲》。


    她今年剛換的,富貴吉祥圖案的一整套餐具。


    阿南給她做的花架,親手種下的盆栽和小菜。


    遠遠的作業本,幼兒園的書本,都被撕得粉碎。


    他們三個人的全家福合照,被從牆上取了下來,打碎了玻璃框,照片被剪爛。


    阿南的衣服,那些阿南每一件都手洗的白襯衫,他穿起來最好看的白襯衫,被扔在地上,上麵全是烏黑的腳印。


    遠遠從出生到現在的衣服,被全部翻了出來,用剪刀剪得碎碎的,放在遠遠平時用來洗澡的盆子裏燒著,裏麵還有一些黑『色』的灰燼。


    那個盆子,遠遠一直在裏麵洗澡,從小時候需要一個人托著他的頭,到可以自己在裏麵玩水。


    那些小衣服,每一件都是她和阿南手洗過,放在太陽底下曬幹,親手給遠遠穿上。


    他小時候每次洗澡都會笑,穿衣服的時候可乖了。


    她一直留著這些東西,不知道該怎麽辦。


    可是即便她把這些東西留一輩子,又能怎麽樣呢?


    現在,這些東西,也沒有了。


    她保護不了她的丈夫和孩子,也保護不了他們遺留的痕跡。


    蘇碧曦趴在地上,抱住渾身顫抖的自己,放聲大哭。


    她記得阿南跟她表白時,耳根都發紅的樣子。


    她記得阿南給她彈鋼琴時,英俊得好像從童話裏走下來的王子。


    她記得阿南第一次抱著她,自己的雙手也在微微顫栗。


    她記得阿南跟她求婚時候,抱著她轉了一圈又一圈,好像獲得了全世界。


    她記得她這輩子再次赤-身『裸』-體躺在男人懷裏,嚇得瑟瑟發抖,卻被阿南柔聲輕哄,道,寶貝兒,不要怕。


    她記得遠遠剛出生時候,隻有六斤七兩,那麽小小的一隻,全身紅通通的,像隻小猴子一樣。


    她記得她第一次喂遠遠母『乳』,明明極痛,卻又覺得幸福。


    她記得遠遠第一次叫她媽媽的時候。


    她記得遠遠每次生病的時候,都是跑到她懷裏,叫道,媽媽,我好難受。


    她恨自己為什麽會小時候被人侵犯,從此留下了一生的陰影,長大後做了老師,認識了那個畜生。


    她恨自己為什麽那天要出門。


    她恨自己沒有發現那個畜生的打算,她恨自己沒能救他們。


    她恨自己竟然連給他們討迴一個公道都做不到。


    她好恨。


    客廳裏被撕成碎片的全家福,阿南和遠遠的笑容,還能依稀看出。


    但是他們已經永遠不能再對著她笑了。


    她看著自己的眼淚掉落在阿南親手鋪的地板上。


    頭一迴知道,原來人痛極了的時候,是這樣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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