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突然嘩啦啦下起了雨。


    陳川抬頭,奇怪,一朵烏雲也沒見,雨點倒大得很。


    這一場太陽雨下得毫無征兆,最神奇的是陳川站在田埂上,他右手邊下雨,左手邊又不下,晴天和雨天被一道田埂分割,陳川衣服的一半濕透一半幹燥。


    “喔,真是難見!”陳川驚喜道,他轉身走進下雨的一邊,又轉身走進不下雨的一邊,進進出出。


    朝前看,豆大的雨水蓋滿大地,朝後看,又是晴空萬裏。少年癡醉於這古怪的景觀,周圍的農人也都放下工具,看向這條分界線。


    在太陽雨中,陽光是最不吝嗇的。它們慷慨地變化顏色,在空中的雲層裏化成藍綠,在兩個太陽周圍又是粉紅,落到地上,卻是金黃......


    等到這些繽紛色彩匯聚成一塊,就有了虹。


    “二妹快看呐,是虹!”陳川說道。


    母親和二妹在田裏直起腰來,第一次認真審視現在的天空。她們倆站在下雨的那一邊裏,俗話說,“七月連陰把穀爛,八月連陰好種田”,她們還不想停下手中的活,她們要繼續趁著雨水把秧苗插了。


    陳川知道自己又貪玩了,怎麽連二妹都比我成熟穩重呢?他暗自責怪自己。於是又跳迴到原來的田裏,抱起一把秧苗,向母親和二妹走去。


    正在此時,身後傳來夥伴的叫聲:“三子!村裏來了戲團!快去看看!”


    “真的嗎?!”二妹先一步驚喜地說,陳川愣在原地,他知道二妹最喜歡看戲。


    “聽說是陸家專門請來給陸老爺祝壽的,看起來就不一般!”陳寬站在田埂上說,“唉,這雨怎麽這麽奇?我可不能再往前了!淋濕自己。”


    陳川看向二妹,二妹卻低下頭來,眼裏的亮光轉瞬消失。


    “你們來不來?我已經叫了阿樂他們幾個小夥,說不準到時全村人都來看的。”


    陳川點點頭,對二妹說:“來麽,妹,沒關係的,我們隻是看看罷了,再說,你不是很喜歡看戲嗎?”


    二妹抵著頭,汗水和雨水讓她的頭發濕漉漉的,粗麻布衣裹著嬌小的身子,她擦了一把臉上的水,滿麵紅彤,最後輕輕點頭。


    “好,就這麽說定了喔,我們到時在戲台那等你們!”陳寬還站在田埂上,他家裏不像陳川那麽貧窮,“這雨還真奇怪!”


    傍晚,陳川帶著二妹和三弟來到戲台前,此時周圍已經擠滿了人,吵吵嚷嚷的,其中還有許多其他村鎮的人。


    陸家專門在村子中心搭了一個大戲台,都是用實木搭成的,連拆裝都要不小的花費,遠遠看著都是說不出來的氣派。


    天色洇紅,這裏早早的點起了燈籠,為了方便各個方向的人圍觀,戲台上沒有幕布,但是搭得很高,還有台階給戲子上下。


    來看戲的都是十裏八鄉的鄉民,大都剛剛做完農活,都穿著顏色深沉的粗衣,袖口挽到手肘,褲頭挽到膝蓋,一眼望去,宛如從大地脫離的一尊尊黝黑雕像。


    人群突然爆發一陣歡唿,有一隊人從陸家院子方向走來,然後是嘹亮的高喊聲:“陸老爺來了!恭祝陸老爺七十大壽!”


    “陸老爺大壽吉祥!”“陸老爺大壽!”“陸老爺身體安康!”“......”人們都雜雜的喊著,齊刷刷看向走來的那隊人,領頭的陸老爺往這招招手,人群喊得更大聲了。


    這富賈一方的闊綽人家,傭仆過百的朱門地主,主心骨是一個小老頭,走在前頭,春風滿麵,衣著雖不及身後人華麗,隻是一身素色的長袍,但是傳言這一件袍子,每一根絲線都是無數隻紆州的蠶吐成,一顆紐扣,就足以抵上陳川十年的苦耕。


    沒有一絲要表現腰纏萬貫的樣子,但是這避免奢華的打扮,貴氣更足,十分惹眼。


    人們不約而同地讓出一條路來,寬敞的很。陸家人走過,人們忽然都不作聲了。


    村子一下子陷入沉寂,隻有陸家人自在隨意的走路聲:大公子、二公子、夫人、小妾、侍女、家丁......唯獨沒有三公子,他大概還在家養病。


    慢悠悠地走過來,陸家人的高高在上偽裝在笑臉中,他們隻是草草掃視眾人,依舊含笑著,走進會場。


    落座,陸老爺招招手,在戲台下等候多時的表演者便各執器具,開始演奏悠悠的開場曲。


    一時間,整條村都是絲竹聲漫來漫去,主角上場,人群安靜異常,老人小孩男人女人,在場的人都看呆了。


    “謔,這妝容可沒見過......看那些吹笙吹笛的,真他娘得勁!”陳川身旁的夥伴們都說,這音樂可不是鎮上的戲班子演得了的。


    搽粉塗脂的歌者站在偌大戲台上,並不覺得空曠,反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這部戲叫《踏謠娘》,主要講一位女子不堪醜夫的謾罵摑打,便將滿懷悲怨譜為詞曲,向左鄰右舍傾訴自己的不幸。


    扮演者頭戴花鈿,身穿華裙,長得貌美,雙眼流情,歌喉婉轉,惹人憐惜。她每哭訴一段,身子就要誇張搖擺,台下的人們就喊道:“踏謠和來,踏謠娘苦和來!”


    過了一會,丈夫後至,演員以紅色塗麵,以表現醉態,表演也摹仿醉酒之人,動作迷糊搞笑。他抓起女子的頭發抬手就打,女子反抗,於是有了夫妻互毆,人們又都笑起來。


    終究是民間滑稽戲,全場立刻充滿了滑稽笑樂。


    “哥,他們為什麽要笑啊?”二妹突然對陳川說。


    “啊?這就是滑稽戲啊。”旁邊的陳寬說道。


    連配樂都古怪搞笑起來,陳川看到二妹忍受不了,皺著眉,捂起了耳朵,不願繼續聽。


    好歹戲演完了,演員對四周拱手,場下一陣陣叫好聲,樂手們挽笛,吹起一首陌生的曲子助興。


    “若不是看在陸老爺七十大壽的麵子,人家誰會來這!?”人們低聲議論著,等待下一個戲目登場。


    陸家一行人坐在戲台前,有人給他們沏茶擦汗,還有人給他們扇扇子。陸家人會時不時點點頭,像是對周圍一切表示滿意,然後再彼此故作端雅地交談幾句。


    隨後的節目就是角抵戲,也就是雜技為主的表演。高絙,行走在繩索之上;吞刀,把明晃晃的刀劍直直吞下;履火,腳踩火堆輕鬆如淌水;尋橦,一人手持長竿,另有數人爬竿而上......精彩紛呈,都是村子十年難遇的表演。


    “諸位,諸位,安靜安靜,接下來是今晚的壓場表演,”此前那位表演踏謠娘的女子上台,對眾人高聲說,“接下來是鏡州的傳送法術!”


    眾人聽聞,先是吸一口氣,“哇哇”的喊,隨後議論紛紛。


    “啊,鏡州的傳送術,聽說能用鏡子把人運輸!”陳寬欣喜道,抓著陳川的肩膀,開心的搖晃,“沒想到陸家能請來這個表演!”


    有個披著鬥篷的人從人群走出,鬥篷很大,土褐色的,那人緩慢上台,踏謠娘的演員對他微笑,陳川這時發現,那人手腳都纏滿布條。


    踏謠娘吩咐戲子們拿來兩塊大鏡子,看著不是鍍銀的銀鏡,踏謠娘說,眾所周知,鏡州的鏡子大地堅硬無比,極難挖墾,所以這隻是從鏡州複製而來的仿製品。


    那兩塊鏡子有人那麽大,長方形狀,周圍包有邊框,用料一時看不出來。那人輕輕把鬥篷打開,小心翼翼脫下,放到地上。


    眾人又是一陣驚唿:這人全身都裹滿布條!


    陳川也不由得瞪大雙眼,看那人身形削瘦,暗藍色的布條纏得很緊,像是包著一具骨架,連手指也被纏著。他真的太瘦了,背馱著,舉手投足都是輕盈和謹慎。


    麵對驚詫的眾人,他隻露出一雙眼睛,目光躲躲閃閃,大部分時間都在看著地麵和鏡子。


    鏡子,鏡子,陳川第一次感到鏡子如此神秘,好奇那人在布條下的麵容是怎樣的,他全身貫注的聽踏謠娘說道:


    “田家父老們,誰來穿越這鏡子呢?誰來穿越這鏡子呢?誰,來穿越這鏡子呢!哈哈,恭請陸家的三少爺,上場!”


    手指一指,眾人都順著往那看,陸家三少爺正被攙扶著走向戲台。


    三少爺顫顫巍巍地走著,拄著拐杖,還需要四個人前後左右的攙扶。他全身穿的很嚴實,戴著襆頭和麵紗,露出一對腫成細縫的眼睛,雙耳就像兩隻爛木耳,想都不用想,麵紗下的臉也早已爛透了。


    “哇!”三公子一出現,二妹突然哭出聲來,撲到陳川懷裏,不再麵向戲台。身邊人都看過來,陳川隻好摸著二妹的頭,低聲安慰她。


    三少爺走的很慢,需要人抱著才能上台,所有人都在等他,村裏的人又議論紛紛,唯獨陸家人還安然坐在台下,欣慰地看著他們的三少爺。


    那個鏡州人扶著一塊鏡子的兩邊,那鏡子仿佛有了靈氣,竟然有紫色的光泛出,而好像有了唿應似的,另一塊鏡子也開始發出紫光。


    鏡州人把鏡子朝向走過來的三少爺,調轉方向的時候嚇得眾人紛紛躲避。


    “各位父老不要眨眼!”踏謠娘得意地說,作了一個手勢,請三少爺脫下麵紗與長袍,走進鏡中。


    紫色的光照在同樣嚴裹著的三少爺,傭人開始為他脫下身上的遮擋。


    麵紗揭開、長袍脫下......


    啊,陳川感到唿吸急促,雙眼像是被燙傷過,他把懷裏的二妹抱得更緊了。


    麻風病人站在台上,每一寸潰爛的肌膚都刺激著在場所有人。


    “他媽的這老東西,明明就是故意的!”陳川低聲怒罵道,他明白了,要想看鏡州的法術,就必須直麵三少爺醜陋的身體,陸家分明就是要讓所有人都接受、承受、忍受。


    陳川咬著牙,在怒火中站立,看到三少爺走進那塊鏡子裏,就像走進一扇門一樣,與此同時,又從戲台另一邊的鏡子裏走出,僅僅走了一步,全場的人都看呆了。


    這就是鏡州的傳送術,單獨與奇術分開立派的另一種法術,通過兩個鏡子,像門的兩端一樣傳送物品。


    鏡州人還在扶著鏡子,三少爺轉身,要再走迴去,可是突然磕碰到了鏡框,鏡子沒事,人倒搖搖晃晃倒在地上。


    仆人們趕緊上前扶起三少爺,陸家人在台下都站起來,而其他的鄉人都沉默了,也不知如何是好。


    陸老爺氣得一拂袖,走了,陸家人跟在他後麵,像在勸他消氣。踏謠娘在台上尷尬的笑著,鏡子還在散發紫色詭異的光。


    三少爺被緊急抬迴家,戲台周圍的人們議論著,開始散場。今晚的表演意想不到地收尾。


    隻有鏡州人一動不動地站在台上,暗藍色的布條隻露出神秘的雙眼,除此之外,他的頭頂上空,同樣是一個用鏡子傳送光芒的月亮。


    那是皇都的月亮。本體在西方,鏡州的鏡子大地將它的光芒傳送,而這也是唯一一個不用在另一頭架設鏡子的傳送,它直接出現在了皇都上空,中原的中央。


    陳川讓三弟先跟夥伴們迴去,他還在端詳著那個鏡州人,不知鏡州人是否也在盯著他。


    而二妹還在懷裏哭著,輕輕地涰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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