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騰騰,江離左手搖鈴,怪人在奇術燃起的火圈之中焦急大叫;右手持劍,陳川在劍身反射的玉墜亮光之下僵直不動。


    少女漠然地看著陳川,全然沒有平昔活潑爛漫的笑臉,她顯得異常幹練,抬腳把絳刀踢出很遠,冷冷地說:


    “我隻問你一個問題,你衝我跑去時,腦子裏想的是什麽?”


    “什麽?想的是什麽?”陳川麵對突然指著自己的劍,還沒反應過來。


    “別廢話!”劍挑起,直衝麵門。


    陳川雙手微微舉起,保持對挾持的妥協,此時劍指得更近了,他把脖子往後縮。


    “迴答我!”江離嗬斥道,杏眼圓瞪。


    陳川麵對這突如其來的壓迫,抬頭看了一眼,是沉默的山穀,沒有一絲光亮;往前看了一眼,是沉默的山岩,沒有一絲餘地。能聽到自己和江離的唿吸聲,如同交融在一起。他轉迴目光,說:


    “不知道。”


    “嗯?”


    “抱歉,我真的不知道。”陳川說。


    沉默的山穀,沉默的山岩,就連少女也沉默了。


    此時空氣才開始真正凝固起來。江離表情在複雜地變換,陳川一時看不懂。持劍的姿勢保持了很久,氣氛一下子靜止了,顯然陳川的迴答在她意料之外。


    “你再說一遍?!”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天啊......”江離仰天長歎一聲。


    “天啊,”她收迴劍,突然變得很無奈,“天啊......沒想到是如此迴答......你怎麽能這麽說......”


    陳川恢複姿勢,江離又大喝:“別動!”


    那柄劍抬起指著他,但很快又放下了,江離突然變得很苦惱,柳眉微蹙,懊惱地用腳跺地,臉上寫滿為難與無奈。她看向陳川,搖了搖頭:


    “天哪,天哪......”


    像在思索著什麽,終於下定決心,“也罷,算是我找對了人。好吧,好吧,我答應過告訴你的。”


    鈴鐺不再搖晃,火焰熄滅,怪人已經倒在地上。這裏隻剩陳川二人,微風此時再次漫來。


    崖底迴蕩江離的娓娓話語:


    “沒錯,我就是彤公主......你不用驚訝,我還以為你跟那些人不同,這不隻是個身份麽?”


    古樹崖無盡的深淵世界把陽光都遠離,都逃避,這裏本應無風、無光,可光亮和清風恰恰又都附和於江離身上。少女穿著布衣甲胄,柔和光線漫散,發綹隨風輕動。


    “我說過,我需要你,其實就是需要你脖子上的璽印。還記得嗎?有璽印在的地方,龍就在。


    “讖盤需要龍的存在才能使用,而璽印軍的印記正好封有龍的力量。就是那個我滴血激活的羅盤,它給我指明方向。


    “什麽方向?我的方向,一個能救天下於水火的方向。我是什麽彤公主什麽江姑娘都無所謂,我想做的是隻有一件,那就是結束翳病。


    “王朝將傾,連蚍蜉都無法保全,因為無窮無止的翳病,噬人心魄,毀人身體......再偉大的朝代都要坍倒,隻因這詛咒一般的存在,根本無法逃脫的瘟疫災厄。


    “你肯定好奇,怎麽我這麽多道具,那麽多奇門法術,因為我就是從皇都裏出逃,社州是我到達的第一個地方,沒想到就碰上了你。


    “那些魑軍,聖人的殺手,你說的對,他們並不追殺我,而是要捉我迴去。


    “你信嗎?我這個人,居然就是聖人最寵愛的公主。就連聖人都費盡力氣,征調大軍討伐,連龍都失望,一遍又一遍地現身......而我,一個弱女子,竟想憑一己之力闖蕩世界,隻為夠不著邊的幻想?”


    江離抬頭看向陳川,高挺孑立如傲然之花。


    陳川想說話,但不知怎的,始終張不開口。隻有江離看著他,又不看著他,若有若無的目光,配合著陳述:


    “不過很奇怪,我覺得你會相信,你確實跟那些人不同......就這樣吧。”


    歎息一般,好像她在做出艱難的決定:


    “跟我走吧,我原本打算在這裏就與你分別,自己再找另尋辦法。可是,很奇怪......跟我走吧,前路勢必曲折艱險,可還是跟我走吧,唉,真是奇怪......你有什麽想問的嗎?”


    路途的終點就在於此,但又仿佛這才是起點。陳川對江離有了新認識,但他真正感到驚訝的是,自己居然沒有感到驚訝,仿佛隻有這樣,才能解釋少女的神秘。


    陳川搖搖頭。他好奇於眼前的少女,如今站在麵前,手握他無法理解的力量,在一瞬間將所有事情和盤托出,隻為一個承諾。難道她會殺了我嗎?她是在利用我?可我算是救過她性命啊,她應該知道的麽?可又叫我啟程,去哪呢?如果能改變這世道,真假又何妨呢?


    “你同意麽?如果不同意也罷,讖盤我另尋辦法。但能跟我走,會省很多事。”


    二人坎坷艱難的路途跋涉,絲毫不及此番簡單話語。亂世之中,紛紛擾擾,讓人想抓緊哪怕微不足道的慰藉與希望。


    陳川沉默,隻有少女仿佛得到渴望已久的機會,傾訴著自己的心聲:


    “我不知道我還能忍受多久......也許我一個人繼續上路,我會承受不住的。


    “渾濁而困,凝結而離,色重而茫,覆蓋而迷,性命於我何有哉......蒙翳歌,對嗎?倘若不是懼怕不可知的死後,那未曾有人安然度過的神秘詛咒,正是它迷惑了我們的意誌,使我們寧願忍受目前的折磨,不敢向瘋狂的一無所知飛去?


    “我希望你相信我說的話,雖然你寧願信這世道也不信我吧,可這又怎樣呢?悲天憫人的情懷,你能擁有嗎?也許在謹慎思索中失了同情的色彩麽?但是這世道又是天經地義的麽?想想我們見過的人,這都是理所當然的嗎?”


    江離顯然在克製自己,但麵容仍因激動而微微紅暈,雙眼流露出隻屬於憐憫者的善良。


    陳川感到自己的心被觸及了,很快,就在一瞬間,蜻蜓點水一般,卻掀起難以想象的巨濤,攪動心海,在翻滾,在搖晃,在顫抖,溢出的是難以言表的百般情感。


    是對江離的嗎?不,不是,一種更深沉的力量在心中肆虐,以極快的速度帶領陳川衝出黑暗,衝出崖底,衝出山穀,懸浮空中,等到捉到那一線光明時,卻發現整個世界收攬眼前。


    有許多的人,陳川能看清他們每一張臉。突然發爆很強的吸引力,那些人站在大地上,密密麻麻,他們沒有抬頭看,可陳川分明感到是他們在拉扯,讓他飛速下墜,下墜......火光,火光,騰起來,戰亂又開始了,哀嚎,哀嚎,密密麻麻的人開始四處奔跑,大地變換著一張鬼臉,一張紅眼的包羅蒼生的鬼臉,獰笑著慟哭著,再次把陳川拖拽迴去,跌落到崖底,站在少女麵前。


    江離看著他,期待著迴應。陳川想到了誰,好像是覯閔,但又完全不是他,隨後又有許許多多的人臉浮現眼前。抉擇與情感在悄然交織,那些死去的同袍,那些絕望的人們,這個被詛咒摧殘的世界,他所看到的、聽到的一切都在敦促著他做出決定。腦海中沒有了聲音,沒有了畫麵,隻有與少女的四目相對,除此之外,一片虛無。


    他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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