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涼了,嗯?你不冷嗎?”消瘦的人裹緊襤褸的衣袍,那身衣袍也消瘦起來。


    “有、有點......”陳川迴答道。


    “那就烤烤火吧,把那木柴遞給我,嗯,就是它們。”覯閔接過木頭,嫻熟地生起火。


    “我碰到一件很亂很煩的事,我想從你這要些意見。”陳川看著覯閔說。


    說書人頭也不抬,隻低頭道:“為什麽?”


    “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要來問我啊?”覯閔抬頭,對陳川笑著說,“我一個悲催的病人,遲早爛在這裏,我能有什麽好點子?”


    陳川說:“可你是唯一一個我能告訴的人。”


    “告訴什麽?”


    “我的二妹......”


    “停,”覯閔舉手示意,打斷陳川的訴苦,“停......我隻有理解,我隻有尊重,但不能有半分的憐憫或者憤怒。你是個好孩子,跟我見過的所有孩子都一樣......讓你失望了,我很慚愧,抱歉......”


    “真的嗎?我不能說,你也不能聽嗎?”陳川著急地問道。


    “不能,真的不能,隻能我說,隻能你聽,希望原諒......唉,都是這翳病害的。”覯閔搖搖頭。


    陳川喉頭動了動,他想說為什麽,卻一下子不知道要質問誰。


    為什麽患了翳病就要心情平靜,為什麽母親會同意,為什麽要加租加息,為什麽父親再也沒迴來,為什麽二妹要嫁去給陸家?!


    “可是,為什麽呢?”


    “還有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會這樣子?”陳川最後說。


    “不知道。”


    “什麽不知道?”陳川著急問。


    “抱歉,我真的不知道。”


    這是陳川第一次被無奈擊垮,眼睛和鼻子有一種很辛酸的感覺。他看向篝火旁的覯閔,火焰閃閃,覯閔也在看著他,兩個人眼裏都充滿無奈。


    夜晚最容易令人發愁,因為你舉目四周,隻能看到沉默,沒有任何的迴應,隻有黑暗,那星星月亮也開始緘默。破廟裏一片寂靜。


    陳川很失望,但他不想就這麽走了,他不怕黑,他怕迷茫和懷疑,前者使他痛苦,後者使他分裂。


    陳川感到心裏有什麽在搖晃,那一種破碎感搖擺不定。一些他堅信的東西正在瓦解,但是他不知道那是什麽。


    風吹竹林沙沙響,夜蟲鳴叫讓夜更靜。


    陳川最後還是站起來,覯閔又說了一些安慰他的話,但是有什麽用呢?陳川這時有些不滿,頭也不迴地向廟門走去。


    坍塌殘破的門口前有幾個戎裝的身影,其中一個矮壯的大漢大喊:


    “走啦,就差最後一步了!”


    一聲掙紮的吼叫,路守功站在廟門外,朝遠方大聲說道:


    “嘿!我們在這!幹他娘的,走快點,我們還得走快點!”


    四個人拖著四具屍體,黑夜瞬間變為白天,還有一具屍體,躺在陳川麵前。陳川上前,彎腰攥緊繩索,也開始緩慢向遠處挪步。


    “哼,這次我們打了勝仗迴來了!十個人對抗數百的賤民!讓他們造反去吧,哈哈,老子通通殺光!”路守功愈發興奮,不斷自言自語,“姐,阿姐啊,我能迴來了!我要把自己失去的軍銜和功勳都拿迴來,哈哈,我又迴來了!”


    陳川感到每一次邁步都很艱難,可一點都不累,不知怎的,隻是腳步都走得很慢,很遲鈍。


    “啊......”老溫頭力竭地跪在地上,他身體僵直,抓著那熄滅的煙鬥,全身都在顫抖。


    其他人趕緊把他扶起,磕磕碰碰地走向軍營。


    在這裏,烈日灼心。陳川重新進入了行伍,忘記了老溫頭,忘記了路守功,忘記了狼和同袍們的屍體,忘記了那晚上龍的出現。他頂著烈日,舉石鎖,扛木頭,摔跤,操練,他被選為了斥候,那身甲胄反而更加貼切著他,他也更加適應了這套甲胄。


    潛伏,殺人,刺探,殺人,埋伏,殺人......


    鼓聲又一次響起,軍營奔跑起一塊又一塊方陣,刀槍棍棒都在揮動,塵土蒙蔽了圍牆、拒馬和太陽,陳川在方陣中看到陳寬,同鄉即將要變成同袍。


    一萬個人在奔跑,踏出整齊劃一的行軍聲,黑甲齊刷刷反射陽光,就像龍的鱗片,堅不可摧。


    可塵煙一散,陳川隻孤零零站著,他抬頭,看到高大的圍牆和朱紅的院門,兩盞燈籠通紅掛在門口,身後突然傳來嗩呐和笛子聲,他轉頭,一支娶親的隊伍迎麵走過來。


    這是陸家的轎子,這是陸家的院子,這是陸家的燈籠,這是陸家的新娘,啊,陳川看著人們都興高采烈的,仿佛慶祝的已經不是姻親本身,而是這姻親代表的東西。


    朱門吱呀打開,門很大,很寬,轎子晃一下就進去了,人們都湧到院子裏,陳川跟在最後麵,這時響起很高昂的嗩呐聲。


    那個轎子是世界上最精美的轎子,有一圈紅色的絲綢布罩著,那些流蘇像水一樣擺動。足足有十六個人在抬著這木轎。


    這裏的亭台樓閣是陳川想都不敢想的啊,濃縮的山水,斂聚了無數金銀和血汗,眾人走過這奢華的院落,擁簇著轎子,一步一高唿地走進正房大堂。


    大堂上,燃滿紅色蠟燭,掛著的銀鏡銅鏡肆意反照,燈光熠熠下,用紅線串起九十九枚圓玉環,橫掛大堂上方。


    紅毯一直鋪到香火台前,今天,一對新人就要在此成婚。


    周圍不知何時換成了老鼠模樣的人。這些人形的碩鼠,穿著人的衣服,衣袍昂貴華麗,可他們體毛漆黑,一刻不停地用尖鼻嗅著空氣。


    幾隻稍微年長的老鼠上前,揭開轎子的帷幕,二妹從轎子走出。


    陳川感到親切又陌生。此時的二妹衣著華麗,髻鬢繁華,玉墜玉佩金釵金鐲,在身上不計其數,裙擺飄飄,她要走到這香火台前,從此嫁入富賈一方的陸家。


    嗩呐聲變得嗚咽低沉,老鼠們都開始撮起嘴,發出“吱吱”的叫聲。


    整個大堂充斥詭異之感。陳川頭皮發麻,那一種辛酸的感覺終於爆發出來,眼淚浸滿衣袍鎧甲,他不知所措地站在角落中,沒有人注意他。


    一隻老鼠搭著三弟的肩,鬼鬼祟祟說著什麽話,也許他是陸家的其他公子。


    伯母跟母親站在一旁,她對母親耳語一番,母親難得地笑了笑。


    可二妹還是麵無表情。


    陳川摸到了腰間的絳刀。


    一隻老鼠攙扶著另一隻羸弱的老鼠,那隻病老鼠更加醜陋,叫得卻最大聲。


    司儀上前,他也是一隻老鼠,嘰嘰地怪叫,隨後示意病老鼠和二妹麵對麵站著,準備拜堂成親。


    陳川低下頭,腦子就要轟然炸裂,他把手搭在刀柄,抓緊,抓緊,抓緊,手上青筋暴顯。


    他已不再是那個懦弱的、膽怯的少年,他深吸一口氣——————


    噠,刀鋒亮出。


    紅光湧現。


    所有人都不見了,隻有血紅的天空血紅的土地,血紅的太陽血紅的自己,所有一切都被紅光照耀,這裏一望無際,平原上雲團聚集,匯成一隻眼睛。


    血日居於眸子正中,陳川抬頭注視眼睛,遠處響起龍鳴。


    龍在雲眸中心盤繞飛翔,有一個身影迎麵走來,紅光讓他留下高大削瘦的剪影。


    平原上刮起風來,很猛,可雲團依舊紋絲不動。


    說書人徑直朝陳川走去,原野狂風卷起他衣擺和長發,遺世獨立,堅卓灑脫。


    “如何?總歸來說不錯的吧,這世道,撲......”覯閔轉頭吐出一口痰,他的雙眼也是血紅,“不過我想說的是,醒來吧,喏,這世道,理所當然嗎?哈,醒來吧,喏,這是哪,醒來吧......”


    遠處又起龍鳴,紅雲,血日,龍在嘶吼鳴叫,天空本身也是赤紅色。


    好大一塊紅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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