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座由樹根和岩石構成的大廈。條條或大或細的木本脈絡與塊塊形狀迥異的石頭山岩完美融合,形成一間間樓閣,一間間房室,每一部分仿佛分離,卻又連通在一起。自然的鬼斧神工全然凝聚於此,被螢火蟲細微但繁多的熒光照亮著,散發瑰麗宏偉的堂皇氣勢。


    真他媽的大啊,陳川立刻心神震撼,發現這裏恰好處於數條裂縫的匯集之處,無數條道路匯入這裏,又有無數條道路從這裏流出。


    蔥冏嗬嗬笑著,好像滿意於陳川的反應。他拍了拍陳川的肩頭,帶著對方繼續往前走。


    這裏就像一個立體的村莊。螢火蟲是光源,提供無所不在的照明,大廈周圍有許多人為的建設,有階梯,有吊橋,甚至有水井,一隊隊樵隸扛著木頭送入這裏,他們在附近的空地上對木材進行刨削,製作長矛或者鎧甲,不過更多的是砍成一根又一根的木條,堆積在一起,形成眾多小山似的木堆。


    蔥冏帶著陳川走進樵隸之中,令陳川驚訝的是,這裏沒有圍牆,沒有衛士,樵隸們對他們的到來沒有任何反應,哪怕稍微的點頭示意或者戒備眼光,都沒有,隻是低頭忙碌自己的事務,就像機械一樣無聲工作著。


    好像感知到了環境的變化,陳川胸前的玉墜不再發光了。


    蔥冏攔住一個往大廈走去的樵隸,對他說:“啊,忘裏他將的方啦?”


    樵隸說:“裏其的方?”


    蔥冏點點頭:“呀。”


    樵隸也點點頭,他摸了摸自己的絡腮胡,抬頭思索了一下,拍了拍蔥冏後背,說:“啊,裏奇的方倒不恰邊啦。”


    蔥冏再次點頭:“呀。”


    樵隸便示意二人跟他走。


    陳川跟在後麵,覺得樵隸寬厚高大的身軀像一堵行走的牆,蔥冏比他還矮半個人的身高,真是一個巨人。


    大廈沒有門,它的實質還是一個相互連通的洞穴,外邊露出的像樓閣一樣的結構隻不過是冰山一角,它還有很大一部分嵌入山壁裏,但是沒有絲毫陰暗或者潮濕的感覺,因為螢火蟲爬行在洞壁上,充當著照明的燈籠,地上還鋪有木頭地板,顯得清爽整潔。


    原來這裏就是樵隸們的聚居地,一個微縮的地下國度,在這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住處,像客棧一樣,每一個小洞穴就像一個小房間,房間的入口有的用兩塊木板擋著,有的用門簾遮住,或精致,或簡陋,千奇百怪。


    而大一點的洞成為聚會的場所,裏麵有很多樵隸坐在一塊,說著陳川聽不懂的話,用木頭杯子喝著什麽東西。


    聚落裏的螢火蟲,好像已經學會了如何與樵隸們共存,它們跟瑰州的火蟲比起來,發出的光並不強烈,很柔和,是淡黃色的。


    三人在隧道似的走廊裏兜兜轉轉,這裏的牆壁都是原始樣貌,露著石壁或者樹根。陳川發現樵隸的方向感也同樣強大,畢竟生活在地下,這種能力是不可或缺的。


    “啊,”樵隸最後駐足在一個房間的門口,指了指緊閉的木門,“方倒奇不恰邊的花啦。”


    蔥冏朝他鞠躬:“啊啦......”


    樵隸點點頭,便走了,等他沉重的腳步聲逐漸消失,蔥冏敲了敲木門。


    “希望他沒有出去砍樹或者喝酒。”蔥冏邊敲邊說。


    咚,咚,裏邊傳來同樣沉重的腳步聲,砰,可以想象得到,一隻大手在裏麵搭住了木門,吱呀,門開了。


    一個紅眼樵隸站在門口。


    陳川下意識拉了拉衣領,遮住璽印,但是對方沒有看他,隻是疑惑地盯著蔥冏。


    “老奇,你不記得我了?”蔥冏說道。


    那對紅眼思索了一下,突然有了些許光亮,這個樵隸張了張口,良久才說:


    “蔥、蔥冏?”


    熊貓對他笑著點頭:“嗬嗬嗬......”


    樵隸讓二人進來。


    “老奇,你這小窩倒也不錯麽......”蔥冏環視著房間,這裏雖然布置簡樸,隻有一個衣架和一張桌子,衣架上掛有樵隸們披著的蓑衣似的木甲,角落裏放有一大塊厚木板,陳川猜測這可能是坐墊或者床鋪。


    牆壁上專門鑿出三四個小洞,不僅為了透氣,還給螢火蟲們爬進爬出,令房間裏始終充滿著足夠的照明。


    這位被蔥冏稱為老奇的樵隸,從桌子底下拿出兩個大木塊,好像是凳子,為了適應樵隸們壯碩龐大的身軀,才做成了大木塊的樣子。


    老奇示意二人坐,他說:“冏啊,你好久沒來了啊......我連這話都不會說了......這位是......?”


    “這是我在路上結交的一個朋友,得虧了他我才從困境裏走出,”蔥冏沒有坐到木塊上,而是一屁股坐到了作為床鋪的木板上,“嗬哈哈,說來也丟人,我從崖壁上栽了下來,卡在樹根之間,沒有咱的朋友,我可能就噶在那了......嗯,是這樣的。”說罷毫無顧忌地躺到床上,伸個懶腰,打了個嗬欠:


    “嗷————”


    老奇看向陳川,對他點頭示意。


    陳川也點頭迴應。他發現老奇雖然同樣留有絡腮胡,跟其他樵隸穿著相同,但是身軀跟一般的樵隸比起來,矮了些許,顯得略微瘦小。


    蔥冏嚎叫似的嗬欠結束後,老奇說:“你們來這,一路上如何?”


    “還行,起碼還認得路。”


    “我是問地上局勢如何?”


    “噢噢,”蔥冏坐起身,說,“比往時更亂了一些,不過習慣了。”


    “哦。”老奇又從桌底下拿出兩個杯子,用桌上的水壺往裏倒水。


    “謝謝。”陳川接過杯子,雙手捧著。說是杯子,其實更像一個很深很深的木碗,也難怪,這就是樵隸們的尺寸。


    老奇坐到木塊上,就在陳川身旁。


    “你呆在這不覺得悶麽?”蔥冏問道,他把刀和木盾都放到地上。


    “習慣了就不悶。”


    “多久了?十個年頭了吧?”


    “不止啦,久到我自己都忘了,總之比十年還久。”


    “久啊,久啊,你這房子也不漆點什麽東西麽?就這樣光禿禿的,睡山洞裏啊?”


    “嗬嗬,你不懂,這裏對於你說是地下,對我們來說是地上。你覺得講究,我們可覺得剛剛好。”


    蔥冏眨眨眼:“你以前還不是這樣的,愛幹淨得要死。”


    “一切都變啦。”


    蔥冏罵道:“都是這該死的病。”


    “嗬嗬,倒也不必那麽說,”老奇笑道,“我沒你那麽幸運,能變成熊貓。這紅翳險些奪走我性命,倘若沒來到這,我早就死了。”


    “是咯,可憐你。”


    “可憐什麽?起碼我在這裏獲得平靜。”


    “砍樹可是個苦差事。”


    “但是每天都有事幹:砍木頭,搬木頭,削木頭,吃木頭。一天天就這樣過了,足夠了。”


    “還有多少跟你一樣的人在這?”


    “很多,最近又來了許多,都是來避難的,我也說不了什麽。”


    “還記得之前的日子麽?那不比現在有趣多?”


    老奇看著蔥冏,沉默了一下,說:“你還是不明白,吾友。每個人都有自己不同的階段,你還沉浸在以往的日子,晤昒早就不在啦,那些日子一去不複返。”


    “哦。”蔥冏說。


    “在這裏苦是苦,但是比什麽打打殺殺的安穩許多。顛顛倒倒瘋瘋狂狂了半輩子,能找到這個好地方也是幸運麽。”


    蔥冏沉默。


    老奇繼續說:“什麽時候你累了,也可以來找我,給你分一把斧頭,熊貓砍樹,哈哈......”


    蔥冏突然說:“你知道麽?巴蛇蘇醒了。”


    “嗯,就這幾天的事,它蘇醒了,樵隸們都知道。正好遇上雲蓋鎮的人來祭祀山神,我們也打算去祭拜一下它。”


    “你不會也信這玩意吧?”蔥冏問。


    “入鄉隨俗,要留在這裏必須這麽做。不過跟著走個形式罷了。”


    蔥冏說:“巴蛇吃人,雖然不吃你們,但會到地麵覓食。”


    “怎麽了?”


    “它又會在古樹崖附近作惡。”


    “嗬嗬,你不會還想出手吧?”


    “對,把它斬了。”


    這次換作老奇沉默。


    蔥冏拿起地上的刀和木盾,喝了一口杯子裏的水,又一下子吐出:“呸!這水還是這麽難喝,跟泔水一樣。”用手擦了擦嘴巴,“怎樣?跟我一起幹?”


    老奇沒有立刻迴應,良久,他才笑了笑,說:“罷了罷了,這天下蒼生與我無關了......我已經不再憤怒或者悲傷了,這世間怎樣就怎樣吧,冏,你我都過了那個年紀,別再橫衝直撞了。”


    “但是巴蛇的蘇醒,會有很多人死去的。”


    老奇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我能幫到什麽,你要去做我也不攔你。但我可提醒你們,巴蛇是樵隸們共同信仰的神物,你們萬萬不可當著他們的麵說斬蛇,否則會被活活撕碎的。”


    “我知道,我不會說的。吾友,你也不會的。”蔥冏看向陳川。


    陳川在一旁聽著老友敘舊,這時也對蔥冏點了點頭。


    “還記得以前的日子麽?”蔥冏問。


    “別說啦,別說啦,已經不想迴憶了......”老奇說。


    隨後是一段很長的沉默。


    “冏,你還是那樣,沒變。”老奇最後說。


    “可是老奇啊,你變了。”蔥冏說。


    “起碼我還會說中原語麽。”


    “唉,”蔥冏站起來,朝門口走去,“這裏我是不想待了,走吧,感謝你的款待,老奇,我走了,不知道這是不是最後一次拜訪。”


    蔥冏示意陳川跟他一起走。


    “等等,”老奇說,“我帶你們去喝一次酒吧,冏,我們好久沒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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