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熊貓卡在了樹根裏。


    麵容憨厚,體型碩大,圓潤的身體插在樹根之間,兩個肉爪搭在上邊,正抬頭看著陳川。


    陳川也看著他。


    熊貓開口說:


    “抱歉,我是來自晤昒的蔥冏。說起來很丟臉,我被困在了這裏......嗯......你有什麽好的辦法嗎?”


    兩“人”四目相對,沉默。


    “額,你能聽得到我說話嗎?喂——喂————”兩隻爪子朝陳川揮了揮,黑眼圈的小眼睛烏溜溜,倒映有玉墜的亮光,“喂——喂——!你有什麽好的辦法嗎?”


    動物在說話,雖然舌頭有些笨拙,但是每一個字都能聽懂。陳川實在受不了這傻乎乎的問話,朝它點點頭。


    “啊,實在是太好了,我的武器就在這,一柄長長的樸(po)刀,還有一個木盾,你能幫忙遞給我嗎?它們是在我掙紮的時候掉落的。”


    陳川舉起玉墜,讓光芒照耀在這一處樹根上,找到了刀和盾牌,這時熊貓又說:“把刀給我就好,請把刀給予我。”


    陳川要拎起那把樸刀,沒想到異常沉重,需要雙手才能抬起,他吃力地把刀遞到熊貓手裏,沒想到熊貓輕鬆一揮,把刀瞬間插到了樹根之間。


    “可以幫忙拉我一把嗎?對,拉著我......我說使勁咱就一起用力。”


    陳川把手托在它毛茸茸的身上,暖烘烘的身體有股山原野草的芳香,熊貓說道:“好,準備,使勁!”


    一人一熊貓都卯足了勁,特別是那熊貓,嗷嗷亂叫著,雙手用樸刀撬開樹根,陳川感覺自己在拔一個肉墩墩的大塞子。


    咚,熊貓像蘿卜一般被拔出來了,它躺在地上,陳川和它大口喘著氣。


    良久,熊貓站起來,對陳川行了一個拱手禮:“感謝你的慷慨相助,吾友,相逢即是緣分,不過說來也丟人,如此狼狽草率與你相遇......”


    熊貓頓了頓,清了清嗓子,鄭重地說:“不過此地兇惡至極,可不要輕舉妄動啊。如果足下願意,可以跟在我身後,晤昒戰士蔥冏願為你保駕護航。”


    陳川還未迴過神來,蔥冏已經撿起刀和盾牌,像人一樣雙腳站著。它比陳川還高出半個頭,左手木盾右手樸刀,威風凜凜,一幅即將出征的樣子。


    它還穿著衣服,米黃色的麻布長袍,配有兩個護腕,套有一件背心一樣的褐色木甲,胸前一塊背後一塊,看著很是輕便;背上搭有一頂草帽,還斜掛有一條很長的刀鞘;蹬著一雙寬大的草鞋,甚至還有白色的綁腿。


    陳川繼續端詳著它。它的樸刀的刀柄很長,刀刃更長,刀柄占了修長刀身的三分之一,纏有深灰色的布帶。整把刀足有陳川從腳到胸的距離那樣長,是一把精良的單刃環首長刀。


    木盾也很厚實,樸實無華,方形,帶有一點彎曲的弧度,盾麵簡單塗著一些紅白花紋。盾牌豎起來,有半個蔥冏的高度。


    “如何呢?”蔥冏眨了眨眼圓溜溜的黑眼,看著陳川說道,“足下肯定要前往何處,不然我們就不會在古樹崖相遇。哦,對了,還問足下大名?”


    “陳、陳川。”


    “好的,陳陳川足下......”


    “不不不,是陳川。”


    “歐歐,陳川足下,說來也巧,我原本來看望一個摯友,沒想到腳底打滑,從上方跌了下去,咣啷咣啷咚咚幾下,就栽在了這裏,所幸有你幫忙,否則叫天不靈叫地不應......所以,無需戒備,就權當是我還你人情。”


    熊貓優雅鞠躬,那柄長刀閃著光亮,渾身的絨毛蓬鬆旺盛,看起來溫暖舒適。


    陳川思索一下,還是點點頭:“那就麻煩送我到安全的地方吧。”


    蔥冏爽朗笑道:“哈哈,我正要拜訪摯友,那倒是個不錯的去處,請跟我來,吾友,來!”說罷帶上草帽,把樸刀收到背後,朝陳川招招手。


    熊貓居然會笑啊,雙眼眯起來,咧出雪白的尖牙,那麽自然、輕鬆。陳川原本有些介意它的武器,但眼下這是唯一的出路了,他隻好跟蔥冏一起並排行走。


    “如果我沒記錯,樵隸們一般會在盤繞的樹根旁定居,”蔥冏好像對這裏異常熟悉,“現在我們就是要去找螺旋盤升的樹根,我的朋友就住在其中的一處。”


    “你的朋友是樵隸嗎?”陳川問道。


    “現在是,曾經不是......唉,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蔥冏點頭答道,“我許久沒去看他了,打聽到他在古樹崖砍樹後,我便來到了這裏......嗯,之前我也來過,但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是專門來這的?”


    “謔謔,其實並不是,我周遊各地,恰好來到社州,在雲團降落之時進入了裂穀。看望朋友也是我旅程中的一步。”


    倘若不是這熊貓的身軀,否則這中氣十足的嗓音,除了舌頭有點捋不直以外,完全可以讓陳川放下戒備。蔥冏迴頭又說:“對了,我的蔥是大蔥的蔥,冏是上三包結構的光明的冏。”


    “你說你來自晤昒?”陳川看著它說。


    “歐是的,那曾是一個自治的城邦,”蔥冏眼睛好像發亮了一下,略帶興奮地說,“日吾的晤,日勿的昒,坐落於暘穀之畔,沐浴陽光之中。”


    “‘暘穀’?那是什麽地方?”


    “吼吼,這是《山海經》裏太陽出發的地方,一座山。其實我們都知道,日月輪流變換,太陽最旺盛的是在中原的最東端,昇州,它也從未落下,一直掛在天上,隻不過到了西邊又變成了月亮,不過月亮又變成了它,吼吼,暘穀其實就是昇州的一座山吧,不過現在已經成為荒漠了。”


    “為什麽?”


    “看來你很好奇呀,吾友,我也很樂意給你講解,”蔥冏邊走邊說,顯得極為熱情,“晤昒曾是一個偉大的城市,一個繁榮的城邦,有自己的武備,有自己的製度。裏麵的人都滿懷熱枕,戰士驍勇善戰,人民仗義豪邁,但是沒有原住民,完全由一群移民在暘穀建立。由被分封到此的諸侯王帶領人們而來,後來不斷發展壯大。來自各州的人,在這裏和睦相處,是因為我們都有共同的信仰,你猜猜是什麽?”


    “太陽?”


    “嗯,你很聰明,是一個很沉靜的人。雖然信仰的神不同,羲和、誇父、日主、東君......但是我們都熱愛太陽,就像灩州裏的很多人信仰不同的水神,但是無不崇拜江海河流一樣。太陽就是我們的信條。”


    蔥冏突然變得些許失落,它搖搖頭說:“可惜,這樣一座偉大的城邦,沒有什麽能擊垮它,除了一件最本質的東西,你能想到嗎?”


    陳川想了想:“不知道。”


    “晤昒興於信仰,也敗於信仰的崩塌,它上百年的曆史,在龍出現的時候終結。”


    陳川心裏咯噔一下。


    “相比於龍的神力,我們信仰的太陽似乎啥用沒有,這是次要的。關鍵的是人們開始忘記了建立這個城邦的初心,遺忘了正義、善良,變得逐利、貪婪,因此爆發了一場內戰......唉,缺乏了信仰,人人自危,晤昒分崩離析,城邦不複存在,最後晤昒人隻能出逃流離,大多數身死他鄉。”


    說罷蔥冏連連歎息,它的喜怒哀樂都表現在臉上,沒有絲毫遮掩:


    “這些大概是五六十年前的事吧,很多人都不知道了。我知道你更好奇的是,我怎麽是個熊貓?其實我不是什麽成精的妖怪,我曾經也是個人,隻不過感染了翳病......”說罷朝陳川扒拉了一下眼皮。


    熊貓的黑眼睛底下有一塊紅色。


    “我患上翳病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時候晤昒還沒解體。但是很奇怪,我沒有感到絲毫的痛苦,隻是身體發生了異變,逐漸變成了這副熊貓的模樣。”蔥冏撓了撓肚子,打了個嗬欠,“一開始不習慣,覺得很笨拙,後來也就慢慢適應了,甚至更加強壯,健康。”說罷還給陳川咧嘴笑了笑,露出兩排雪白犬牙。


    陳川點點頭,好像聽懂了,又好像沒聽懂。


    “不知道為什麽,我變成了熊貓後,一直沒有衰老......”蔥冏最後說道,“我就在中原各地流浪,風餐露宿,我早已忘了時間與空間,心神馳騁,任意漫遊。”


    二人走了很長時間,中間停歇了幾次。蔥冏對陳川的玉墜很好奇,但也沒有研究出來什麽。


    陳川聽了蔥冏的話,感到很熟悉,他迴憶了一些事,說:“你跟我認識的一個人很像。”


    “誰?”


    “覯閔,一個說書人。”


    “怎麽了嗎?”


    “他說克服翳病的蔓延,要麽承擔身體和心理的痛苦,要麽讓心靈保持絕對的平靜。許多人知道前麵的方法,卻很少知道後麵的,因為能做到心靈平靜的人極少,”陳川看著蔥冏說,“我想你是其中之一。”


    “哦?嗬嗬,為什麽呢?”蔥冏憨笑地問。


    “不知道,隻是覺得,一開始就覺得。”陳川答道。


    “吼吼,我沒有往這方麵想,也許我成為熊貓後沒有衰老也是這原因......你呢?吾友,你的家鄉在哪裏?”


    “在朔郡裏,一個很邊緣的村莊......”


    “......”


    二人聊得很投機,在不斷的閑聊中,陳川明白了蔥冏並不是憨厚,而是毫無保留的真誠,它並不笨拙,反而身子靈活、腦子清醒,見識很廣,跟他遊曆各州有關。


    陳川這時也才明白了古樹崖的“崖”,指的不僅僅是那條橫跨在社州與嶂州的裂穀,還包括了裂穀以下的複雜變化的地形。


    裂穀下麵有一個無邊無界的洞穴。洞裏被柱子似的山岩填滿,隻留有山岩之間的空隙,形成險峰,形成懸崖,形成一個又一個的裂穀,宛如迷宮,“崖”無處不在,古樹的枝蔓也遍布四處,跟每一塊山岩融為一體。


    二人沿著樹根和石壁上突出的小道行走,蔥冏不斷指引著道路,雖然也有錯誤,但陳川認為他們一直在正確的方向上。蔥冏不僅對這裏的地形很熟悉,還有令人驚奇的方向感,無論走得多曲曲折折,他總能知道自己在哪。


    “小心,彎腰!”蔥冏突然說,他把爪子搭在了陳川肩上,讓其跟他一起彎下腰。


    陳川聽到許多石塊撞擊的聲音,像是很多小石子跟一塊大石頭相碰,咚咚咚,非常密集。


    蔥冏讓陳川來到他的位置,跟他一起把頭悄悄探出樹根外,看到一隻白乎乎的東西正貼著對麵的石壁移動。


    陳川眯起眼睛,才看得出來那是一隻蚰蜒,不過不是棕色的,而是雪白色的。很大,十餘雙長腿伸展開來,直接蓋住了一大塊山岩。


    蚰蜒背對著二人,其後背有黑色的花紋,像是一個扭曲的人臉,陳川感到毛骨悚然。


    蚰蜒在向上爬行,逐漸接近二人,那些石塊撞擊的聲音是源自它的長腿頻繁擊打石壁,這聲音也越來越近。


    蔥冏把手伸到背後,毫無聲息地抽出樸刀,舉起盾牌,把陳川護到身後。


    蚰蜒爬了上來,它的細長須子懸在空中,比人還長。


    陳川也握好絳刀,走出去,要跟蔥冏一同迎敵。


    石塊撞擊聲還夾雜著一些咀嚼聲,不知道蚰蜒在吞食著什麽東西,它的頭部很小,不知頭兩側的大黑點是花紋還是眼睛。


    這是陳川第一次對蟲子如此恐懼。蚰蜒繼續往上爬,逐漸遠離了二人,但陳川仍大氣不敢喘,跟蔥冏一起保持姿勢,直到蚰蜒重新遁入了黑暗,才小心翼翼地往後退,退到了樹根的另一側。


    “唿——”蔥冏放下武器,拿下草帽對著臉扇風,“又是一次小小的驚魂,還不賴吧,哈哈哈......”


    陳川也終於鬆一口氣,把絳刀放迴鞘中。


    蔥冏拍了拍他的肩膀:“不錯嘛,你肯定也有幾下子,嗯,到時候我們好好切磋一下。”


    陳川不知道要說什麽,突然他意識到衣領垂了下來。


    他慌慌張張要把璽印遮住。


    “哦?哈哈沒事,吾友,其實我早就知道了,看你的刀和鎧甲就知道了,”蔥冏見狀大笑,“各州征伐,但與我有何相幹?哈哈,吾友,別擔心,我也不會說出去的。”


    陳川張張口,要說些什麽,蔥冏卻示意他別解釋了,轉身繼續往前走,陳川隻好再次跟上他。


    周圍慢慢有了亮光,陳川發現這不是陽光,而是螢火蟲的熒光。這些燈籠大小的飛蟲時時出現在山崖之間,提供難得的光亮。


    “我們快到了。”蔥冏說。


    越往前走,古樹的枝蔓聚攏得越多。山壁不再陡峭危險,多了很多人為的開鑿,甚至有了木頭搭成的棧道和橋梁。


    螢火蟲也越來越多,它們成群飛竄在山穀之間,將這裏照耀得清晰可見。


    陳川驚訝於這般風景,看著一隊螢火蟲飛來,熒光清清,又有一隊螢火蟲飛過,熒光淋淋。


    四周恍若流動的光河。


    “啊,螢火蟲也會結隊的?”陳川說,蔥冏對他微笑,指了指前方。


    陳川往前看,一座樹木結成的高樓映入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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