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歲的陳川坐在火堆旁,這是他第一次這麽晚沒有迴家。


    麵前的說書人將《蒙翳歌》念誦完後,就開始吃起手中的草來,一小把一小把填到嘴裏,細細地咀嚼,吃得很安靜。


    此時已是深夜了,兩個少年嗬欠連連。


    廢廟裏隻有這麽一處光亮,三人往篝火裏添樹枝柴草。


    “好吃嗎?看你吃得那麽香。”陳寬問。


    “要不你倆試試?”覯閔說著遞過來一把草葉。


    二人一臉複雜,還是讓覯閔自己把它們吃掉。


    “這裏不錯,可以作為我最後的棲息處了,”覯閔說,“這廟還算結實,外邊的竹林也風景美,江邊有草地,嗬,可以像一頭牛那樣吃個不停。”


    二人問:“可是你不是說你要當一個說書人嗎?或者遊吟詩人?”


    “哈哈,隻要你們肯過來聽,我都一直在這裏的,”覯閔擦了擦嘴巴,甚至打了個飽嗝,“我的心已差不多像那些竹葉那樣的平靜了。”


    此時窗外傳來風吹竹林的聲音,仿佛在應和覯閔。


    三人豎耳聽著,這些沙沙聲的確讓人舒心。


    覯閔說:“不錯,那就給你們講一個非常巧的事......應該是在原州吧,中原大地的北方,那裏的人都好遊牧。我聽說那裏有一個部落的領主,想考驗一下自己的三個孩子,就給了他們三把上好的弓,說,箭從弓裏射出去,射死任何的活物,從射出到射中這一過程中,用時最長的人將會繼承我的位子。


    “先是老大拉弓,瞄準天上飛著的黑雕,砰一下箭射出去,那隻雕看到箭矢飛來,就躲,飛得越來越快,還躲,可那箭仍追在後麵,它們飛了很長一段距離,最終箭才不偏不倚地打中了黑雕,從它的尾巴一直貫穿到腦袋,用了整整一刻鍾。


    “然後是老二,他更神,瞄準更遠處的雪山,弓抬高,也是砰地一下射出去,箭很快看不見了,他叫父親派人去查看,於是首領點起了烽煙,給雪山山腳下的人示意,讓他們進山查看,找了整整半天,才發現老二的箭紮在了一條蝮蛇的頭上,把蛇釘在了山岩上。


    “最後的十歲的老三著了急,他不知如何超過二哥,他也學二哥那樣,把箭朝向空中,但在空中指向哪呢?不知道,知不道,隻是雙臂把弓拉得很滿,很滿,可手一滑,稀裏糊塗,嗖————把箭射了出去......


    “老三隻好認輸,首領和其他兩個兄弟都怪他沒出息。原州的部落都是善於騎射的人,這多丟人,多沒臉。


    “接下來老二獲得了繼承權,就這麽度過了三十年,可憐的三弟就一直為自己當初的失誤懊悔。


    “後來他四十歲或者更老了吧,他騎在馬背上,用皮鞭趕著羊群放牧,聽到身後有隱隱約約的風聲,他停下來轉過身......”


    覯閔點了點自己的額頭。


    “箭正中眉心。”


    二人靜靜聽著,說書人講完了他們還在琢磨著這個故事。


    窗外的晚風逐漸停歇了,蟋蟀的鳴叫愈發大聲。


    半響,陳川說道:“真有這麽神?一枚箭飛了幾十載,這人能做到麽?”


    “信不信全看你們咯,我們從不在意聽眾相信與否,隻要你們聽了,對我們就是最大的眷顧。”


    陳寬說:“可你縮在這廟裏,不去村裏轉轉,聽眾隻有我們兩個,怎麽夠?”


    “無所謂,聽眾也不一定是人嘛,小樹,小草,連外麵的竹子都可以是我的聽眾。”


    陳川看著麵前削瘦的覯閔,頭發披散在對方肩上,寬大的衣袍罩住其修長的身子。


    他琢磨了一下,說:“我最近碰到了一件事,拿不準主意,你能不能幫著給個看法?”


    覯閔說:“我不聽。世上的事看著是複雜,但是無非是窮和富,善和惡,要講的道理也永遠就那麽多,一茬一茬人隻是重新換個說辭,變換個手段罷了。”


    陳川不說話了,覺得這說書人格局很大,很奇怪,不是自己所能理解的。


    後麵覯閔又說了一些什麽故事,同樣有趣,但是很瑣碎,陳川聽不太連貫。


    最後,覯閔說:“得了,時候也不早啦,你們該迴家了,聽說在朔郡和慶州接壤處有狼出沒,就算它們還不敢進村,你們也不能讓家裏人擔心。”


    “可你以後一個人呆在這。你不怕狼嗎?”陳寬問。


    “我的肉很老,很臭,吃起來肯定很柴,狼是不會吃我的。”


    覯閔說完又大笑,起身開始趕他們走,說他也要休息,休息好了才能想起更多的故事。


    於是兩人隻好走出廟子,靠著江邊竹林往迴走,竹林深處,傳來古怪的鳥鳴,如同江麵上有一個老人,在邊咳嗽邊大笑,這是他們第一次聽到鸛鵠在夜裏的叫聲。


    陳寬說:“這覯閔真是成了精了,能說那麽多的讓人開竅的話,可我們就像時拿了碗在瀑布下接水,要麽能接那麽半碗,要麽一丁點也接不上。你說,得了翳病的人都像他那樣古怪麽?”


    陳川說不知道,兩人就這樣走了迴去。


    村子已經進入夢鄉了,陳川走進院子,房子裏已經關了燈,但是有人坐在門檻上。


    是二妹,她一人靜靜坐在那,等陳川走進了才站起。


    “睡不著嗎,嗯?”陳川抓了抓她的肩膀,這時才發現二妹臉頰上有未幹的淚痕,不知是何時流的淚。


    流淚嗬,流淚嗬,你可愛的小人兒為何要流淚呢?你有那麽青春美好的年華,你抓不住它嗎?是你把握不住嗎?為何要流淚呢?


    “哥......我在等你迴來,我想知道你的意見。”二妹委屈地說。


    “嗯......”陳川心痛非常,他覺得覯閔吃的草還不如這般苦澀,“這幾天先讓哥好好想想吧,我會跟娘說的......”


    安撫了二妹入睡後,陳川一人站在院子裏,望著皇都的星星。


    哎,下個月開始,稅收又要加重了。


    現今翳病四起,陸老爺說,為了支持朝廷,緩解朝政,每個佃戶都要翻一倍的稅。


    父親在第一次璽印軍出征時就再沒迴來,而他已經十三歲了,足夠承擔一切農活了,以後不能陪二妹三弟一起玩了。


    開春了,之前每到這個時候,他都會帶著二妹和三弟去逛村子,找老舊的房子,去刮土坯房牆上的硝石,跟木炭一起拌碎了,做成火藥逗樂他們。


    可惜不能再這麽無憂無慮了,二妹要訂婚,雖然對方是陸家的三少爺,一個吃飯會把鼻涕吃掉的弱智兒,但陸家算是一方富賈啊。


    還有三弟,他要讀書了,他是一個讀書的好料,雖然私塾老師是陳寬的舅舅,但也算一個先生。


    自己不能再懶散下去了。


    這時候晚風不合時宜地吹刮起來,院子外麵翻滾著樹葉,陳川強迫自己看了一宿的月亮,因為他擔心自己會做噩夢。


    啊,那皇都的月亮,你也在看著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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