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十八日,也就是二月十八,正好是春分節氣,又被稱為仲春之夜,杜城的廟會便在此時舉行,連續三日,城中各種美酒暢飲,為了驅邪與祭祀,更作為今年新一季釀酒的開幕。


    陳川跟著江離,穿梭在杜城繁華的街道中,大概是打仗的緣故,杜城靠近城牆的地方都增修了許多防禦工事,翳軍的不知歸屬哪裏的武裝者散布於此,也許因為杜城距離璽印軍還很遙遠,但是他們完全沒有警戒的樣子,跟著民眾一起吃喝、閑聊、打鬥。頗為奇怪的,杜城裏一片安定。


    越往城中心走,陳川就越為杜城的繁華感到驚訝。


    街兩邊的店鋪清一色都是酒鋪,店門前擺滿酒壇,一排疊成一片,一片又連成更長的一排,各家店鋪的酒壇相互連結著,是一條粗大的長線,一直通到路的盡頭。


    而路的盡頭又在哪?


    街上都是來來往往的遊人,街道上空掛有一串又一串的紙燈籠,為了安全起見,杜城的城中心禁止一切明火,每個燈籠裏都放有一隻瑰州的火蟲,碩大無比,發出明亮的黃光。


    每個坊都人聲喧沸,滲透著酒香的微風吹過,頭頂那層明亮的燈火就在人群堆裏照映搖曳,那一張張醺得泛紅的醉臉就傻傻地笑,地上就又多出許多醉倒的人體。


    杜城廟會持續三天,而每天城裏都要為無數的醉漢發愁。


    因為街上所有擺出來的酒飲,一律分文不取!


    “香!真他媽的香......”有人喝得上了腦,直接把頭浸入酒缸中,久久不探頭,險些溺死其中。


    女人家出門,揭開臉上的輕紗,醉糊塗了,卻把別人當作自己的丈夫拉走。


    咣啷咣啷碎了酒壇碎了酒缸,滿街的酒水橫流,那是酒後的人在發瘋鬥毆,而其他人卻也不勸架,趴下來一口一口吸著地上的酒。


    “天!若不愛酒,酒星!不在天!”有人高舉雙手,向眾人念著李詩仙的詩,扯著嗓子像在慘叫,“地!若不愛酒——歐!地應無酒泉......唵!呃——”打了一個響亮的酒嗝,便像爛泥般倒在地上。


    “真他媽的一坨狗屎!”有人從那醉漢身上跨過,穿著甲胄,手裏也捧著一盅酒,不時仰起脖子喝幾口。他是一個翳軍巡邏隊的頭頭,帶著手下在人群中橫衝直撞,說是巡邏,其實是既作樂,也作亂。


    陳川下意識地摸了摸脖子上的璽印,使勁地把衣服往上拉,試圖用衣領遮住璽印。


    巡邏隊逆人流而行,推搡著遊人,從陳川身邊走過,那個頭頭喝著酒,陳川聞到濃濃的烈酒香。


    “真熏人,”江離用衣袂掩住鼻子,“我還是聞不了那麽濃的酒。”


    二人在街上穿行著,越往前,走的也就越艱難,因為人群越發的稠密,節日的歡唿越發的瘋狂。


    彩燈初上,街邊小攤早早地準備好了,恰到好處的小吃糕點既可醒酒,又可把人吃醉;一排一排燈籠被吆喝著出售,有的還鑲上了瑰州的結晶,完美堪比琉璃燈;檔次高的店鋪裏,輔州的精密巧具運作著,精細的轉軸和導管把酒水不間斷地灌入酒缸裏,讓其中的酒仿佛永遠喝不幹;耍雜戲的人晃悠著繩索和其他古怪物件,這些來自各地的戲子表演著把戲,令人繚亂。


    可唯獨沒有噴火的戲法,因為青石板的地上全是橫流的酒水!


    米酒、黃酒、白酒、葡萄酒、奶酒......各色各樣的酒被拿出來,又被頃刻浪費掉;高粱、玉米、小麥、大米、甘薯、梨子、杏花......釀造的原料五花八門,或蒸餾而清,或發酵而濁。


    陳川驚詫地旁觀著,這裏麵的鋪張與揮霍,簡直不是亂世中的場景,更像一場荒誕離奇的夢。


    這給了他極大的衝擊,第一次飽嚐了大千世界的絢麗,心中不免升起一種自卑,雙眼既有好奇也有黯淡。


    “想什麽呢,咱晚飯還沒吃呢,”江離迴頭看著陳川說道,“怎麽了小兵子,這一點點的酒水啊燈光啊就把你晃迷糊了?”


    陳川這才從震撼中緩過神來,如夢初醒般,他的喉頭動了動。


    “你想喝啦?”江離依舊看著他問。陳川極力搖頭。


    周圍人又爆發出一陣歡唿,此時已是二更,花燈遊行即將開始了。


    二人找了一個小吃攤坐下。


    “也許因為春夏釀酒的原因,杜城濕氣重,魑軍很難進來,但是我拿不準,”江離說道,“店家,麻煩來兩份涼皮。”


    遠遠地迎來了花燈的車隊,開頭的是舞龍的一隊人,有幾隻獅子跟在後麵,而中間是一輛極為巨大豪華的拖車,十幾個人在前麵拉著車,鼓手鑼手釵手等等都站在車上敲打著樂器。車隊末尾,是許多的花車,車上一些孩童架在半空中扮演各路名人。


    小吃攤攤主小跑過來,看了看二人,問道:“怎的,二位臉白得出奇,一定沒喝酒!”


    陳川與江離麵麵相覷,不知如何迴應。


    “不得不得,廟會時吃任何東西前都要喝酒,這是習俗,更是要求!”攤主邊搖頭邊隨手從地上抄起一壺酒,給二人倒了滿滿兩碗。


    “喝呀,不然我就不上吃的了。”攤主明顯也是些許醉了,有些嗔怪地說。


    “喝呀。”誰料江離也跟著教唆陳川。


    陳川愣神地看了他們一眼,攤主繼續說:“女人家不必苛求,但小夥不灑脫怎行?”


    無奈,一仰脖子喝光,像是往肚裏灌了清冽清冽的涼水。


    “啊?”江離又甩頭示意著她麵前的那一碗。


    “哎?”陳川想說些什麽,但還是忍住了,接著把酒喝光。


    “好好!二位稍等,餐點這就上來。”攤主這才滿意,“咚”地一下把手中的那壺酒砸到桌上,又立刻跑開了。


    “哼......哈哈......”江離淺淺地壞笑道,“行伍出身的,這點酒算不了什麽吧?來繼續,嘻嘻,繼續喝呀......”


    涼皮上來了,都散發酒一樣的香味。不知怎的,陳川也自己給自己倒酒,咕咚咕咚地喝著。


    花燈車隊都帶有燈籠,本身就是一條發光的巨龍,在人群中遊動著,每一個鼓點,每一次吆喝都激起街道上陣陣歡唿。


    江離指著車隊說道:“明年就是聖人的五十大壽,是赬曆四十年,正好迎上赬朝的第八次大典。所以各地都在緊鑼密鼓準備著,你看那龍,多大多絢麗。”


    “媽的誰讓舞了?!趕緊給老子停了停了!”誰料江離剛剛說完,街道另一邊傳來一聲很大的嗬斥,蓋過了一切嘈雜,“停!停!”


    陳川轉頭看過去。之前那支翳軍的巡邏隊又折返迴來,他們的頭領正指著車隊大罵:


    “他媽的誰讓舞了?讓舞他媽的誰了?”


    巡邏隊衝到車隊中,周圍人都嚇得一動不動。那個頭領帶頭驅散了舞龍的隊伍,還把紙和竹竿做的龍給摔到地上,一下一下用腳踏扁了踏爛了才停止。


    “再說一遍啊,今後不準再出現這些東西!下一次就是家夥伺候了!”


    這一出意外陳川看在眼裏,雖然很快街道又恢複了喧鬧,但他還是不自覺摸著脖子上的璽印。


    江離不再言語了,叫陳川給她倒了一點點的酒,謹慎地試一下,卻被嗆得直咳嗽。


    陳川一手摸著脖子一手端著酒,喝酒的他覺得血不斷湧上額頭,就像在軍營中負重跑了十裏路一樣,額頭的血管有點膨脹的感覺。


    他極力克製,板著個臉,努力把衝到臉上頭上的血液壓下去。


    四周的喧囂和熱鬧述說著酒池肉林的歡樂,隻有在杜城才會有如此仙境般的享樂,人們來來往往,一百年前是這樣,今年是這樣,明年是這樣,一百年後也依舊是這樣,人們對放縱的追求永不改變。


    “三子,三子!你怎麽在這啊?”同鄉的聲音,陳川一抬頭,看到陳寬坐在桌子對麵,“又喝了是吧?”


    “老長,你也怎麽在這?”陳川也問道,全然不知他大著舌頭,已經快語無倫次,“噠滴噠,我噠噠噠滴噠噠......咱啥時候迴家,你不是說迴去了就要娶媳婦嗎?!咋樣、咋樣......喲,別怪我多嘴,一定要漂亮!美!人心善!......嘿嘿嘿嘿......”他開始向桌子對麵一個勁的傻笑。


    “啊我的妹子啊......怪哥沒能......啊!老長我們何時能迴家了罷!”陳川又突然變了臉,低頭傻子一般哭著,鼻涕眼淚卻沒流出來。


    “唉?我們不是在那個橋上嗎?”陳川想到什麽,止住了哭泣,呆呆思索一下,抬起頭,桌對麵坐著的卻是旅帥,正威嚴地審視他。


    “啊,拜見、拜見旅帥!”兵士嗖地起身,“啪”一下行了個叉手禮,身子有些搖搖晃晃,仍是大氣不敢出。


    “狗入的龍卒,我非殺了你不可!”正要行跪拜禮,旅帥卻又變成了死去的梁雨五,臉色慘白似鬼,從桌子旁站起,正要兇狠地走過來。


    “啊啊......”陳川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被嚇得連連後退,“咣”一聲被身後的木墩子絆倒,躺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杜城狂歡了前半夜,後半夜也依舊要如此。地上同樣倒著許多喝醉的人。


    “啊你平白無故灑什麽瘋啊?!”江離站在打起唿嚕的陳川身邊,疑惑地說道,最終忍住了踢他一腳的衝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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