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三日的漂流,木排逐漸駛出了東山附近的平原,開始進入社州的中心地帶。在這航程中,尤喜二始終悶悶不樂,除了調整木頭們的方向之外,總是一個人對著江麵發呆。其他二人也感到無力無奈。每個人都為大壺村感到惋惜和同情。


    尤喜二有時會拿出盧老托付給的木箱,仔細撫摸它。木箱做得很精致,箱體外用於加固的鐵條不僅不顯得突兀,反而與箱子渾然一體,使木箱看起來既堅固又雅觀,體現出木工高超的技藝和審美。


    “木頭啊,木頭......木頭啊,木頭......”尤喜二撫摸著箱體,他從來沒有打開過,隻是看著木箱喃喃自語。


    “尤大哥,我們都明白你的心情,逝者已逝,我們已經盡力而為了。”陳川安慰道。


    “對呀,大哥,我們還有路要走。盧老相信我們呀,隻要把這箱子留存下去,不會辜負他的願望。”江離也接著說道。


    尤喜二抬頭看向他們,說:“二位都不太了解。我當初在東山取木頭時,被困在那整整八十天,後來順著江流飄到大壺村,已經沒知覺了。醒來已經躺在了村裏的床上。沒有他們的救濟我根本就......”最後根本說不下去了,尤喜二抱著木箱站起來,望著江流平複心情:


    “感謝二位的好意。莫事,前邊就是杜城,我們在那休整一下。我順帶去把木箱交給商行的人,這樣穩妥些。”說罷用手摸了摸臉頰,整理了表情,跳出木排,調整木頭去了。


    陳川看到江離張開口想要說些什麽,但是又忍住了。他想到江離此前向尤喜二問過的雲蓋鎮。


    雲蓋鎮孟夏十五日開始進山祭神,現在仲春十八日,還有五十來天,在水路上這時間綽綽有餘。也許江離擔憂的是璽印軍推進的速度,還有魑軍的追殺?


    陳川一想到這,橋上的經曆仍曆曆在目。他感到氣喘不上,對江離細聲問:“接下來安全嗎?”


    “我不知道。”江離看著他答道。


    陳川說:“我不知道自己怎麽就跟你開始這段航程了,沒有明確動機,沒有明確方向,但是這是我第一次遠離家鄉,開始真正地瀏覽中原的風光。


    “一開始在開拔出隘口的時候,遭到埋伏,我僥幸在兩軍交戰中存活下來;後來在小壺村的潛伏中,目睹同鄉在眼前被亂力所屠。我知道我迴不去家鄉的,一開始從軍時就明白,我是迴不去的。


    “我隻想見識到更多,在死之前,走完這條路。”


    少女看著陳川,聽罷他這一同冗長的言語,突然笑了,但是笑得有點無奈,帶有些許淒美:“在說什麽呢?你就這麽相信我?”


    “不,算不上相信......我隻是好奇你到底是何人,我隻想看清前路是什麽,殺害我同袍和同鄉的人到底是什麽,或者說,我被卷入了什麽謎題中,而你,是關鍵。”


    “那就來審問我呀,這不是你們斥候拿手的嗎?”江離又笑道。


    “你不是承諾會在旅途的盡頭把一切說清楚?”


    “那還說不相信我?”


    陳川發現自己無言以對。


    “是不是覺得我綁架你了?”


    “如果你還打算一直打謎語的話,”陳川說道,“是的。”


    “那你待會就可以在杜城與我們分離,嗯?怎麽樣,敢嗎?”


    陳川想了想,望向江麵,故作深沉:


    “我沒錢,走不遠。”


    ......


    ......


    杜城原名度城,是社州裏的大城鎮,曾經以釀造的美酒聞名天下,加上是河運的樞紐,杜城酒流遍各州,有了“度城酒,酒撐肚”的美譽,度城也就改名為杜城,杜康的杜。


    木頭挨個流進了碼頭中,有專人拿著長竹竿,聚攏它們。尤喜二停好木排,跳到木堤上,朝岸邊的人一拱手,交談起來。


    “二位,我將要去木材行,裏麵的人我認識,要托他們把這木箱交給官府,”尤喜二對陳川和江離說道,“木排我先放在這,有人保管的。那,那個客棧的老板跟我熟,二位說是尤老二的客人,他們便會準備房間的。實在對不住,二位可能要先收拾下榻之處。”


    尤喜二說完行了個禮,跟著岸上的人走開了。


    有人下來接管木排,二人隻好走上堤岸的階梯,上了岸。


    客棧的掌櫃是個熱心人,即使沒有告知身份,也是趕忙吩咐準備了兩個房間,但是出於安全的考慮,江離麻煩掌櫃改成了一個。


    床榻很簡樸,墊有棉絮,陳川把三人的行李放在地上,打開一個包袱,取出二人先前所穿的甲胄和軍服,放到床上。


    “這怎麽處理?”陳川問,“私藏鎧甲或者冒充軍人乃是死罪。”


    “什麽怎麽處理?留著唄。這粗布衣還是比不上軍服舒服。”江離毫不在意地答道。


    陳川有點著急地說:“漢代周亞夫因為家裏藏甲被牽連,就算官至丞相也絕食而死。”


    ”我知道,‘甲一領及弩三張,流二千裏,甲三領及弩五張,絞’。可是小兵子,又不是皇上親自來查這甲,我不有軍牌嘛,糊弄糊弄就過去了,”江離也放下自己的包裹,彎腰收拾著床鋪,“哎,可說好了啊,這床隻我一人睡,你別跟我挨一塊。要一個房間純粹為了你的安全。”


    陳川再次無話可說了,他拎起桌上的茶壺,出門去打水。江離在其身後低聲說道:“哪怕是皇帝來了我也不在怕。”


    夕陽漸紅,分居東西,碼頭渡口依舊喧囂,人影散亂,江水流動,波光四溢,江上輕煙應托落日之美,紅粉淡抹,如夢如幻。


    江離靠窗而坐,陳川倒入剛沏的茶,把茶杯遞給她。


    “茶沏得還不錯,你哪學的?”


    “小時雖家窮,但是常去同鄉家玩,有位私塾先生,是同鄉的舅舅,教了我們如何做茶。”


    “喏。”江離點點頭,又輕抿一口。


    陳川也捧著一杯茶,坐到桌子的另一邊:


    “那你能告訴我你的家鄉在哪嗎?”


    江離動了動嘴巴,也許她還想如之前那樣說不要多問,但是她現在好像思索了一下,說:“我的家,在天下的正中央。”


    “正中央?”陳川沒想到是這個答案,“皇都嗎?”


    “是,是在皇都。”江離點點頭。


    “家裏做什麽的呢?”


    “啊呀,我隻能告訴你我家在中原的正中央。隻能告訴這麽多,其他的你自己琢磨吧。”江離調皮地眨了一下右眼,又抿了一口茶。


    此時已是黃昏了,房間裏一片昏暗,隻有窗子投進來夕陽的亮光。陳川想要點燈,但是被江離製止了。二人共同望著窗外。


    客棧臨近碼頭,渡口的風光盡收眼底。


    “大千世界裏,有那麽多人在忙碌。”江離看著渡口說道。


    碼頭的勞力在拉著一艘大船,纖夫們胸前壓著帶子,俯身前進,每邁出一步都喊出極嘹亮的號子。


    “他們朝而作,夜而歇,一生都為著吃行住穿忙活。”


    一根根對比得纖細的繩索在拉著大船,船如同巨物,纖夫們拉拽著不能承載之重。


    “圇於其中,像是個人,又不太像人。”江離轉頭看向對麵的陳川,“如果你可以拯救天下,而天下又都是這樣子的人,你還會付出許多的代價來拯救他們嗎?”


    “付出什麽樣的代價?”陳川問。


    “我不知道,”江離又望向窗外,“將來會知道的。”


    纖夫們艱難地拖動大船,他們賣力地喊叫著,整齊劃一地隨喊聲往前邁。餘暉下的他們變成了黑斑,在岸上緩緩前進。


    “哈......”江離突然莫名地笑了,“我倆天天說這些感慨的話,會不會很奇怪?”


    “不懂,不明白,”陳川答道,“我不了解你,所以我不知道這些對你有多奇怪。”


    “那覺得對你來說奇怪嗎?”


    “對我來說,你很奇怪。”陳川答道。


    少女又笑了,是微笑,搖搖頭,帶有無可奈何的意思,“好吧好吧,這次算你說過我了。作為獎賞,今晚跟我去看廟會吧。”


    陳川看著江離,說:


    “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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